第3章

明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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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州靠水,盛產四腮鱸。


 


可那魚用來做湯味佳,做菜卻略遜一籌。


 


但如今,已經別無他法了。


 


我向那船娘借了鍋灶,將鱸魚切斬為塊,薄油炸過後,再淋一層茄汁倒也像那麼回事兒。


 


至於糖炸糕,就要為難許多了。


 


柳姨娘是金陵人,糖糕自然做得好。


 


可我沒見過那糕餅,更沒嘗過,如今即便是想依葫蘆畫瓢,也沒了樣式依照。


 


無奈,我隻能去求了那賣月餅的掌櫃,花了半兩銀子,讓他按照描述略略做一碟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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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糕餅和魚塊都擺到月秋面前時,已經是圓月高懸的時候了。


 


小姑娘隻咬了口魚,金豆子便順著臉頰成串兒地掉。


 


我慌了。


 


我知道自己廚藝不佳,但即便是難吃,也不至於難吃到這個地步吧?


 


「阿姐,你同我阿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我愣住了。


 


怎麼也沒想到,柳姨娘的手藝竟然差到如此地步。


 


後來我才明白。


 


小姑娘的意思是——縱使物是人非,但眷顧憐惜她的那顆心,卻是相同的。


 


那一夜,月秋吃完了魚塊和糖糕。


 


我背著她,一路從集市走回宋家。


 


那天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講從前自己枕邊的那隻布玩偶,也講柳姨娘給她做的百合粥。


 


月秋抱著我,臉頰貼在我脖頸處。


 


「那一夜,阿兄也是如此背著我走了許久許久的路,他告訴我,縱使自己沒了活路,也會給我掙出一條生路來。」


 


「我如今活的好好的,可是阿姐,我阿兄又在何處呢?」


 


我腳步一頓,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自從來了瓜州,我便再未見過崔鶴明,自然不曉得他如今是什麼狀況。


 


我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胡編起來:


 


「月秋好好的,阿兄就會好好的,等下回月秋過生辰的時候,阿兄就會來接月秋啦。」


 


她的生辰在冬至,如此算來,不過三、五月就能見到她阿兄。


 


月秋立時歡喜起來。


 


這原本就是一句哄小孩兒的話。


 


小孩兒忘性大,我原想著不多時她便會忘記。


 


可不曾想,月秋生辰前,崔鶴明竟真的來了。


 


11


 


十月中旬,我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送得蹊蹺,並未署名,隻夾在送貨的布匹裡頭。


 


我看不出端倪,便拿回家給我娘看。


 


她從前跟著外祖,也見過不少世面,一眼便看著這是射覆的把戲。


 


便取了碗茶水來,將信紙浸湿,再對著燭光略略烘烤。


 


果然顯出字跡來。


 


那信極短,隻寫著邀我三日後城中茶樓會面,並未落款。


 


可我卻一眼就看出這是崔鶴明的手筆。


 


隻因那信尾沾著墨跡印下的紋路,分明和月秋舊衣上的一般無二。


 


宋家在瓜州的生意不算小,我賣出的那些成衣他一定見過。


 


所以才在信尾裝若無意地暗示我。


 


雖不知道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我仍舊選擇了去赴約。


 


原本是想將月秋也帶上的,可阿娘說她在族學中念書,若是告假少不得會驚動舅母一家,便作罷了。


 


會面那日,我先去了一趟鋪子,交代了一番事宜,這才去了茶樓。


 


等了許久,才終於等到崔鶴明。


 


一年未見,他清瘦許多,面容愈發冷峻,如染露松柏般疏離。


 


可此刻,卻躬身拱手衝我行禮:「李姑娘。」


 


我亦頷首回禮。


 


崔鶴明關上窗,喝了盞茶,這才開口:「不知月秋如今,過得可還好?」


 


他沒喚兆玉,隻言月秋,便是已經提前打聽過舅舅家的事。


 


於是,我便將我們是如何來瓜州的,又是如何謀生,如何將月秋送去族學都細細講了一遍。


 


大家閨秀向來都是要守男女大防的,我本以為他會不悅。


 


可崔鶴明點頭贊道:「令堂深明大義,的確是該叫月秋識字明理,否則日後再開蒙,怕是晚了。」


 


我聽見「日後」兩個字,眼睛亮起來。


 


追問:「你如今尋我來,是要接月秋回去嗎?」


 


崔鶴明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非也。」


 


「是我蟄伏至此,終於有了平反的機會,此番行事,若是能成,崔家便能起復,可若是不能……」


 


他隱去了半截話頭,我卻聽明白了。


 


崔家之事,涉嫌黨爭,我雖弄不明白其中緣由,卻也曉得皇帝老兒的天威不是輕易便可以忤逆的。


 


若是要替崔家S去的五十八口人平反,談何容易。


 


崔鶴明此舉,不亞於是泥潭摘月般荒誕。


 


「若是我身S,月秋往後便隻做月秋了。」


 


他看著我,面帶祈求。


 


像是一年前在青瓦巷那般哀絕。


 


12


 


歸家後,我便跟我娘說了這事兒。


 


饒是她素來膽大,也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畢竟若是崔鶴明真的做不成,不光是他自己身S,月秋的身份被清查出來,也是要株連一批人的。


 


我和我娘自然跑不脫,還要牽連舅舅一家。


 


舅舅雖怯懦懼內,舅母雖吝嗇嘴毒,但到底是待我們很好的。


 


萬不能如此。


 


於是,第二日夜間,我們便卷了包袱,要走。


 


去哪兒?不知道。


 


怎麼去?不知道。


 


我娘隻知道,既受人恩惠,便不能引來禍患。


 


可誰知,我們剛走到二門口,還沒來得及邁門檻,便被攔住了去路。


 


來的不是旁人,正是舅母。


 


她柳眉微蹙:「這是要去哪兒?」


 


我和我娘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解釋。


 


舅母卻笑了:「逃崔家的禍?我看是不必了,廷尉府若是來抓人,咱們家誰都跑不脫。」


 


原來舅母早就知道真相。


 


她出閣前也是商戶人家的女兒,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什麼小錯漏沒抓過。


 


我們初到瓜州時,她便讓手底下的人去查問過。


 


早曉得我娘並未生兩女,月秋自然也不是我的親妹子。


 


我娘驟然多了個親閨女,犯了事兒的崔家卻少了個小小姐。


 


略一查問對證,舅母便明白怎麼回事兒了。


 


她卻還是將我們接納進了府。


 


娘問她為什麼。


 


舅母鳳眼一翻:「我雖在瓜州,卻也聽說過月春和崔家二公子那檔子事兒。」


 


「都說他瞧不上咱們春丫頭,可雨夜託孤,何等的情意才能信賴至此?那崔二公子乃人中龍鳳,我看啊,未必沒有起復的機會。」


 


「屆時他若是光復崔家,春丫頭嫁過去,崔家少不得要念我這個舅母幫扶的情分。都說官商官商,有官罩著,我這商才做得下去嘛。」


 


娘啞了口。


 


事到如今,的確隻有在宋家,才能過幾天安穩日子。


 


因著怕廷尉府的人查訪,月秋便沒再去上族學。


 


我守著她在家中等了整整一個月。


 


京中才終於傳來消息。


 


崔鶴明要辦的事兒,成了。


 


13


 


先帝身S,三皇子繼位。


 


崔鶴明在新帝潛龍之時便盡過犬馬之勞,新帝自然也不會虧待他。


 


但君無戲言,若是貿然為崔家平反,隻為落得個不孝的名聲。


 


新帝不願如此。


 


因而,起先隻是順帶著將崔家的案子拿到大理寺去審。


 


後來審著審著,便發現了紕漏。


 


先帝何等仁義?這紕漏自然不能是他的,於是新帝嘔心瀝血,又揪出了不少冤枉忠臣的奸臣。


 


這些紕漏和錯處,自然就被安置到了他們身上。


 


昭仁元年冬,京中又發落了一批官員。


 


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而從前的尚書府崔家,至此正名。


 


聽聞這個好消息,娘長長地松了口氣。


 


脖子上這顆懸而未落的腦袋,總算是保住了。


 


冬至那日,是月秋的生辰,娘擀了面做餃子。


 


鍋裡的湯水剛咕嘟冒泡,院裡便來了人。


 


是崔鶴明。


 


他一身大氅,衣角處還帶著泥點,像是急匆匆趕路而來。


 


月秋撲進他懷裡,嵌進去了一般,怎麼都不肯松開。


 


娘見了他,不驚不喜,隻淡淡道:「既來了,便是客,等著吃餃子吧。」


 


崔鶴明應了一聲,抱著月秋,抬抬屁股就要坐下。


 


又見我們一行人忙碌著,便又站了起來。


 


他挽起衣袖, 淨了手, 極自然地拿起餃子包了起來。


 


「月秋往後,終於可以做回兆玉了。」


 


「真好。」


 


14


 


番外:


 


落雪那日,崔鶴明帶著兆玉要回京。


 


小姑娘舍不得我們,還撲在我娘懷裡狠狠哭了一場。


 


舅母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叮囑:「秋丫頭,等回了京城, 莫要忘了我們才是,日後你那些閨閣好友若是要做衣裳,可別忘了我們宋家布莊!」


 


兆玉抽抽搭搭地癟嘴,看向我:「阿姐,你不跟著我們回京嗎?」


 


我失笑:「你回去是做崔家大小姐,我可做不成!」


 


「但你可以做崔家夫人呀!」


 


小姑娘童言無忌, 我惱怒地捏捏她的臉頰:「S丫頭,胡說些什麼!」


 


「我沒胡說!你同我阿兄的婚書, 還在他荷包裡好好放著呢!」


 


這下輪到崔鶴明愣住了。


 


他別過頭, 耳廓染上一層緋紅:「我……我隻是想著拿去官府銷毀, 或許更合時宜一些。」


 


我亦點頭稱是。


 


畢竟,昨日我們便已經談論過此事。


 


他說要報答我與我娘的恩情, 問我想要些什麼。


 


這樣的話本我其實看過不少。


 


可生活不是話本,我沒要金銀,也沒挾恩圖報要他以身相許。


 


我隻要了一家布莊。


 


一家開在京城的布莊。


 


從前爹在時, 家中寬裕,娘不是沒想過要做布匹生意。


 


但想要在京城做生意,除了本錢, 還得有人脈。


 


舅母說得沒錯,官商官商, 官在前, 商在後。


 


若要平安無事,須得有個倚仗。


 


如今,崔鶴明便是我和阿娘的倚仗。


 


馬車徐徐啟程。


 


眼見兆玉上了車, 我終是沒忍住, 喚了一聲。


 


「崔鶴明!」


 


他旋身,眼底莫名帶了三分喜色:「你可是要改主意了?」


 


我搖頭。


 


「我隻是想問,那日我從崔家離開時,你何以為會說出那樣的話?」


 


崔鶴明一愣, 旋即明白過來我在說什麼。


 


不過是那句——


 


「李姑娘, 你該明白, 崔家門第, 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他垂下眼睫, 竟是笑了起來。


 


「李姑娘,我隻是覺得,你這樣鮮活的姑娘, 實在不該折損進崔家的門楣裡。」


 


而後馬鞭破空一聲, 車轱轆滾滾向前。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


 


原來那日崔夫人並非真的想讓我入崔家的門,而是想讓崔鶴明納我為妾。


 


是以,他才會說出那樣的話想要逼退我。


 


從一開始, 就是我誤解了他。


 


但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經明了。


 


往後山河陌路,我們都各有各的道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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