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京城時,春桃買了包新炒的松子。
我倚著窗柩嗑殼,心想告發陳青砚貪汙的折子應該已經呈到御前了吧。
碎屑隨風撲向官道旁的野菊花,黃白花瓣沾了晨曦,比以往鬢間的牡丹鮮活百倍。
陳青砚縮在褪色的青帷轎裡時,正撞見林晚晚抱著妝匣往外跑。
「賤人!那是我的官印匣!」
「表哥如今連碧粳米都吃不起——」林晚晚大著肚子踹開攔門的老僕,翡翠禁步早換成粗麻繩。
「還當自己是戶部侍郎呢?」
他赤腳追到院中,滿地當票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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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月變賣朱雀巷私宅的銀錢,還不夠填補兵部查出的三萬石糧窟窿。
從前那些官場同僚,都對他避之不及。
更漏滴滴答答,像極當年柳昭寧徹夜打算盤的聲響。
「老爺!都察院又來催債了!」書童捧著破洞的靴子哭嚎。
「說是再還不上河工款,就要……就要流放三千裡!」
陳青砚攥著半塊玉佩——上個月掰碎的鴛鴦佩。
當鋪老板說邊角料隻值三十文,剛夠買幾天的口糧。
我們在青州碼頭換船時,艄公送來兩尾活蹦亂跳的鱸魚。
春桃盯著銀鱗犯愁:「以往在陳府……」
「現烤罷。」我折根柳枝串魚,腥氣驚飛了歇帆的水鳥。
渡口孩童突然嬉鬧著跑來,為首的舉著剛編的蘆花冠,竟比鳳冠更合我發髻。
陳青砚縮在崖州驛館啃冷馍時,窗外正飄過商隊的駝鈴。
「聽說了麼?那個貶官連驛馬錢都付不起……」
「活該!貪墨案發時還想燒賬本……」
他赤腳踩滅地上的螞蟻,官靴早被老鼠咬成絮。
忽見檐角墜下半塊硬馍——驛丞養的鸚鵡正歪頭看他,喙上金漆與柳昭寧的妝奁鎖扣一樣晃眼。
貨船行至江心時,我褪了腕間最後一隻玉镯。
是當年我與他的定情信物。
春桃驚呼聲中,碧玉墜入漩渦,驚起一灘鷗鷺。
對岸漁娘忽然唱起小調,走音處比教坊的雅樂更鮮活。
「小姐,前頭就是雲夢澤!」
我解開束發的銀飾,任山風梳散十年盤髻。
箱籠銅鎖與浪濤合鳴,竟比陳府壽宴的禮樂更熱鬧。
夕陽沉入水天之際,忽見官船擦舷而過。
甲板上跪著個黥面罪官,破袍被江風掀起半角——崖州刺配的墨印還未幹透。
春桃要關窗,我抬手攔住:「添些新茶。」
水沸時,那抹青影早被暮色吞沒,唯有茶煙嫋嫋,散作滿天星辰。
7
邊關的沙撲上馬鞍時,父親正帶著親兵迎出十裡亭。
他摘下頭盔的剎那,我望見那些白霜不是雪,原是新添的鬢發。
「寧兒的算盤更精進了。」父親摩挲著我帶來的糧草賬冊,嘆息著。
案頭鎮紙壓著泛黃家書——正是我當年為陳青砚求薦時,逼父親違心寫下的。
我退後三步避開他的懷抱:「女兒在城南置了宅子。」
三進院落原是糧倉,牆角還堆著霉變的陳年粟米——與陳青砚貪墨的軍糧倒像同批貨。
開春時我在院中曬書,流民孩童扒著門縫張望。
我抱著暖爐看流民孩童在城牆畫字。
有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用木棍寫【天地】,第三筆總歪成蚯蚓。
「該這樣。」我抽走木棍。
沙地上劃出銀鉤鐵劃的【人】字。
小丫頭眼睛瞪得比銅鈴大:「娘子會寫字!」
次日清晨,院子前聚了十七個孩子。
最小的裹著破羊皮直打哆嗦,懷裡還抱著不會說話的妹妹。
春桃翻出陪嫁的錦緞要裁衣裳,被我攔住:「換成三十斤棉花。」
女帝新政傳到邊關那日,我正在教丫頭們打算盤。
春桃舉著邸報衝進來:「陛下準許女子參考了!」
滿屋珠算聲驟停。
羊角辮女孩突然問:「山長,我們能考去京城嗎?」
我望向窗外烽燧,殘陽正燒紅沙丘。
當年為陳青砚整理的科考筆記,此刻正墊在瘸腿書案下。
泛黃的《治國策》上爬滿新寫的蒙學歌謠。
寒露那晚,父親扛來胡楊木板。
「給丫頭們添張琴案?」
「做匾額罷。」我蘸墨寫下《青藜書院》,最後一筆穿透紙背。
今晨雪落時,縣試捷報與青蘿卜同時送到書院。
賣炭翁塞來燻黑的兔毫筆。
牧羊女放下還溫熱的奶囊。
樸素但卻是他們能拿出的最好的禮物。
我的心情竟比當年嫁給心上人更加雀躍。
8
陳青砚跪在書院門口時,沙塵撲得他滿身灰。
他手裡攥著張皺巴巴的贖罪書,額頭貼地喊:「昭寧,我已將功折罪,求你原諒!」
我鎖上院門,銅鎖咔嗒聲驚飛檐下的麻雀。
春桃拎著泔水桶經過,潑了他一身餿水:「當書院是善堂?」
夜裡他蜷在牆角啃硬馍,火光映出官袍上的補丁。
女學生們認出他,撿石塊砸過去:「貪軍糧的狗官!」
陳青砚突然從懷裡掏出沓銀票:「這是我攢的,還你嫁妝!」
我接過銀票對著日頭看,冷笑:「青樓賬本改的假票,騙誰?」
他臉色驟變,轉身要跑,被趕來的稅吏攔住:「陳大人欠漕司的債該還了!」
三日後他又來堵門,換身半舊綢衫裝體面:「昭寧,我快被債主逼S了,借我五百兩周轉……」
我抬腳踹開他扒住門檻的手:「當初你貪墨軍糧時,可想過會餓S邊關將士?」
羊角辮姑娘突然衝出來:「山長!他偷了蒙童的午飯錢!」
陳青砚衣襟裡滾出幾枚銅板,正是孩子們買筆墨的銀錢。
「報官。」我轉身進屋。
衙役來時,他掙扎著喊:「我是朝廷命官!」
「九品倉曹也算官?」衙役嗤笑,鐵鏈套上他脖子拖走。
沙暴過後,書院牆根留下道拖痕。
春桃拎水衝刷時,我瞥見泥裡半塊玉佩——當年我送他的定情物。
「扔了。」我踩碎玉佩,碎玉渣混進黃沙,轉眼被風吹散。
9
陳青砚不知從哪裡弄來銀錢,換了身書生裝扮,日日跪在書院門前。
每每見我,也不說話,隻是深情款款地看著我走過。
日子久了,倒真有些人跑來勸我。
城南私塾的老先生拄杖而來。
「柳山長,【論語】有雲,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改過當如衛武公耄耋自警,而非沽名市恩。」
我指著牆根處發霉的贖罪書。
「您看他這悔過狀上,可有一字提及克扣的軍餉、凍斃的將士?」
駐軍副將帶著兩隻野雁登門。
「末將不懂文墨,隻知戰場上背瘡潰爛尚要剜肉療傷,陳大人既已受黥刑流放……」
「將軍可會放任剜過腐肉的匕首再入藥匣?」
副將手中野雁突然撲稜翅膀,掙斷草繩飛向天際。
「您看,野雁都知道寧斷翼不困樊籠。」
最特別的說客是雲遊高僧。
他持著檀木佛珠立在沙棗樹下:「我佛慈悲,施主何不效仿摩訶男舍身飼虎?」
羊角辮姑娘突然捧著《金剛經》衝出來:「法師,這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怎解?」
我接道:「正如法師不會在屠戶門前講放生,柳昭寧亦不必在書院供奉偽善。」
老僧手中佛珠驀地繃斷,蒙童們的誦書聲正念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最後一位說客竟是當年教我《女誡》的嬤嬤。
她抖著三寸金蓮哭訴:「女子當以柔順為德......」
我引她至窗前,女學生們正在推演黃河改道。
「若昭寧柔順,此刻該在京城繡樓哭湿嫁衣,而非在此教出三十七個治水女吏。」
從此再無人來勸我。
10
陳青砚暈倒在書院門口那日,春桃直接叫了守城衛兵把人拖走。
我隔著窗棂看沙塵蓋住他最後那道衣褶,轉身繼續教女學生們算軍糧賬本。
父親換防回城時,馬隊裡鑽出個熟悉身影。
顧錚的銀甲擦得锃亮:「昭寧,我調來守糧草了。」
顧錚開始三天兩頭往書院跑。
晨起能在灶房發現溫熱的馬奶,晌午窗臺上擱著還冒熱氣的芝麻餅。
我皺眉拒絕:「顧將軍,無功不受祿。」
可他連續半月風雨無阻,我不接受就分給書院的其他人。
我無奈接過。
一個月後,我習慣性接過溫熱的陶罐,不知他為此馴服了最烈的戰馬。
他總蹲在牆根幫我修被流民踹壞的木門,刨花落滿玄色靴面。
「糧道新到的榫卯鐵件。」他掏出油紙包著的零件,「比竹釘牢靠。」
「你歇會兒。」我鬼使神差地接過油紙包,遞過粗瓷碗裝的山楂水。
他仰頭喝得急,水漬順著喉結滑進鎖子甲:「當年說好你及笄我就來提親……」
可我卻一眼看中了那個窮書生,非他不嫁。
我搖頭苦笑。
顧崢帶著他的親兵在書院外敲敲打打了一整晚,說是幫我們加固門牆。
我晨起時隻見牆根新泥,直到暴雨季才發現書院圍牆安然無恙。
原來他把最高防御的夯土技術用在了我這一個小小的書院上。
我不知該說他什麼好,隻覺得又好笑又感動。
最瘋那次他夜襲突厥糧隊,扛回兩袋胡麻。
「昭寧愛吃的芝麻餅……」他指尖還凝著血痂。
我掰開餅分給治河的女學生,她們正用【九章算術】測算堤壩斜率。
卻偷偷藏起半塊放在枕邊。
我與顧崢走得越來越近,也不再拒絕顧崢每次回來給我帶的東西。
也見過顧崢母親,是個溫和的貴婦人。
她總說著顧崢年紀不小了,期盼著抱孫子的話。
我腦中不由得閃過陳母的臉。
小滿時節暴雨衝垮河堤,我帶著女學生們連夜計算賑災糧數。
顧錚抱著幹爽的被褥闖進書房:「你兩天沒合眼了。」
「外頭三百戶災民等著吃飯。」我推開他遞來的姜湯。
「你若有心,不如去催催戶部撥的糧。」
他僵在門邊,鎧甲上的雨水洇湿新鋪的青磚。
白露那日他替我篦發,牛角梳突然斷齒。
「母親說明日請官媒來……」
銅鏡裡映出窗外沙盤,小旗插到河道拐彎處——那本該是我明年要去的勘測點。
「顧錚,你看這治河輿圖像什麼?」
他困惑地擺弄斷梳:「像……像同心結?」
我指著蜿蜒曲線:「是女子戴的銀項圈,能護住咽喉命脈那種。」
婚訊來得比秋風還急。
顧崢抬來的聘禮堵住院門。
我拒絕了顧崢的提親。
好不容易掙脫了樊籠,為何要給自己增添束縛?
他紅著眼眶踹開書院大門。
「母親吞了金簪……」他官服領子歪到鎖骨,「昭寧,我們先假成親哄哄她……」
鐵算珠啪地砸在青石板上:「顧將軍,我院裡三十七個學生,哪個不比你會哄人?」
霜降那日他攥著合婚帖闖進書房,我正教學生算屯田數。
「昭寧,我們不成親也行。」
他喉結滾過三巡才開口,「就讓我日日在眼前……」
「昨日你遲到一個時辰。」我打斷他,「可是令堂又給你相看姑娘?」
算盤珠噼啪響著吞沒他的辯解,窗紙上三十七道剪影晃成銅牆鐵壁。
11
顧錚紅著眼眶離開後的第七日,戶部突然派人來查三年前的糧賬。
我盯著被翻亂的文書架,聽春桃說昨夜有人往書院大門潑了狗血。
女學生們縮在牆角誊抄【防洪疏】,羊角辮姑娘的砚臺裂了道縫,墨汁漏湿了剛算完的軍糧折損率。
城南王員外帶著家丁闖進書院那日,正逢教授河道測量的課。
他們要把自家女兒綁回去嫁人,那姑娘SS扒住沙盤邊緣,新插的河道標識旗斷了好幾支。
我攥著戒尺攔在廊下,直到阿爹的副將帶兵圍住院牆,說是奉令搜查突厥細作。
官學來的李博士在堂前拍桌子,罵我們教的違背聖人教誨。
春桃拎著燒火棍要趕人,我卻瞧見那老頭袖口露出半截《河防輯要》——正是上個月被偷的孤本。
學生們在窗外齊聲背誦圓周率,聲浪蓋過了他的怒斥。
最難的還是錢糧。
原本說好的州府撥款遲遲未到,糧商催債的梆子聲夜夜敲到三更。
我當掉最後一支銀簪那日,顧錚派人送來兩車黍米,麻袋上還沾著軍營的火漆印。
讓學生們原封不動退了回去,她們啃著硬馍算賑災賬時,倒比往日更安靜。
中秋前夜,圓臉姑娘的爹娘哭倒在書院門口,說女兒若再不回家就投河。
那孩子把自己反鎖在書房,用朱砂在牆上演算完最後一道堤壩承重題。
我隔著門板教她改錯處,聽見她抽著鼻子問:「山長, 治好了黃河, 我阿娘就不怕水鬼索命了吧?」
顧錚騎馬路過總不再進門,卻常見他的親兵在街角晃悠。
糧鋪掌櫃突然肯赊賬了,柴火也比市價低三成。
學生們晨跑時【撿】回的藥包,恰好治好了咳嗽最厲害的幾人。
春桃把藥渣倒在顧錚常站的槐樹下,那處再沒出現過馬蹄印。
入冬那日,州府終於準了女子入仕的奏請。
即使隻是最低等的九品。
學生們擠在漏風的堂屋裡搓手取暖。
官差來貼告示時, 見三十七個姑娘正在沙盤上推演策論題。
我摸出枕頭下褪色的婚帖引火,爐灰飄到顧錚送的那摞【兵械圖譜】上,燙出個歪斜的圈。
喜轎路過那日,春桃特意在門口曬陳糧。
新娘子掀轎簾張望時,正看見女學生們扛著鐵锹去修河堤。
顧崢騎馬跟在轎旁。
「山長!」羊角辮姑娘突然舉著賬本跑來,「新算的賑災糧數, 夠撐到立冬!」
我蘸紅砂在城防圖蓋印時,春燕正啄食散落的喜糖。
去年陳青砚跪過的青磚縫裡, 鑽出一叢野葵花。
12
【工部卷宗實錄(景和二十三年)】
「青藜書院山長柳昭寧率眾擅闖銅瓦廂決口, 以火藥炸堤泄洪, 致漕運延誤三日。按律當斬,然其呈【黃河九問】十策, 聖諭暫押天牢。」
朱批旁有道新墨:「此女若為男兒,當列三公。」
【戍邊將軍顧崢手札】
昭寧S訊傳來時,我正在漠北巡防。
沙丘下有農婦攜女挖渠, 女童握著的鐵尺上刻著【青藜】二字。
親衛忽報敵軍夜襲,我策馬衝向烽煙最濃處——
恍惚見當年她立於書院臺階,手握賬冊斥我:「救災遲半刻, 與S人何異?」
【流犯陳青砚刑場實錄】
刑部存檔載:景和二十四年秋,陳青砚以貪墨軍糧、私販邊關輿圖之罪, 被凌遲於西市。
剐刑持續三日, 至最後一刀氣絕,始終未吐露半句供詞。
監斬官在其貼身衣物內搜出突厥商隊密信,上書「青藜書院地契可抵糧款」。
【羊角辮姑娘書院回憶錄】
「山長總說算盤珠要擦得比銅鏡亮。」春芽摸著書院門檻上的凹痕。
「那年王寡婦交不起束脩, 山長讓她砍柴抵賬。」
「我們三十七人排著隊稱柴火, 錯一錢就得多背一遍《九章算術》。」
她忽然笑出聲:「顧將軍翻牆摔瘸腿那次,山長讓他修好院牆才能走。結果他夯土時把佩劍夯進牆裡,到現在劍柄還在東牆角杵著。」
【黃河民夫見聞(神話版)】
潰堤當夜,有老漁夫見河心浮起丈寬鐵算盤, 三十七枚算珠迸射如星, 竟將洪峰劈作兩股。
忽聞女子清喝「束水衝沙」, 浪頭立時化作千萬執尺披帛的女子, 瞬息間夯出新堤。
翌日鄉民立廟時, 從河泥裡挖出半截鐵算籤,籤頭【昭寧】二字銀光未褪。
如今每逢汛期,船夫仍能聽見水下珠算聲——都說那是河神娘娘在核驗沙量。
【青藜書院最新名錄】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名新生報名時, 在【求學緣由】欄寫道:「祖母說柳山長化成了河神娘娘, 專救落水女娃。」
【青藜書院遺址碑文】
「柳昭寧,終身未嫁。景和二十三年歿於銅瓦廂,年三十六。其生徒三十七人,二十人任河道吏, 九人殉職洪汛,八人執教四方。」
青苔覆蓋處有行小字:「女子立世,不必是誰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