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芝麻湯圓正坐在石凳上,抱著一根長長的牛肉幹啃。
桃桃啃得認真。
可惜兩排雪白的小牙實在是不爭氣,研磨了半天,肉幹仍舊是完好無損。
月娘擦去小侍女下巴上的口水,看了看天時,進屋拿出了繡繃。
今天天氣好,她想給梵音做隻新荷包。
搬了個小胡床在桃桃身邊坐定,月娘剛從筐子裡拿出針線,一道雪白的影子忽然衝了進來,在院子裡嗚咽著打轉。
月娘被嚇了一跳,她拍了拍胸口,認出了是昨天那隻狼。
聽到響動的梵音也走出了屋子。
Advertisement
霜風眼睛一亮,奔了過去圍著她親熱地蹭著,梵音嘴角勾出小小的笑意,蹲下身體,溫柔地捏了捏它的耳朵。
與此同時,一道玄色的身影也衝了進來。
「霜風!」
梵音抬頭,撞進一雙野性未消的眸子裡。
嵇爻硬生生地停住了。
看清院子裡站著的是誰後,他發熱的頭腦忽而冷靜了下來。
月娘皮笑肉不笑地見了個禮:「郎君安好。」
不怪她熱絡不起來,就他昨天那個混賬樣子,她沒指著他的鼻子罵已然算是品性高潔了。
而這一邊,回想起昨日的事情,少年心下羞恥又惱火,不知道說些什麼,索性抿著唇一言不發。
梵音站起身來,衝著他粲然一笑。
「你來啦。」
熟絡的語氣,仿佛他們已經認識了很久似的。
嵇爻僵硬地撇過頭,語氣隱隱透著幾分別扭:「我是來找霜風的。」
「我知道。」
梵音點頭,向他發出了邀請:「要同我說說話嗎?」
嵇爻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垂眼。
「不要。」
被拒絕了梵音也不生氣,摸了摸狼腦袋,她提著裙子,慢慢走到了嵇爻面前,仰著頭看他。
「可是我想同你說說話,阿爻哥哥……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帶著笑意的聲音甜得嵇爻脊背一麻,聽到這聲「阿爻哥哥」,他躲過她的視線,耳朵尖好似火燎,惱怒道:「蕭梵音,說話就說話,你離我這麼近做什麼?」
「我過來接你啊。」
梵音歪了歪頭,朝他伸出了一隻柔軟潔白的小手:「阿爻哥哥不要害怕,我不是妖怪,不吃人的。」
嵇爻臉紅了,被氣得。
「誰害怕了!」
「我知道的。」
梵音將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護腕上,帶著人往屋子裡走去:「……是我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害怕,所以想讓阿爻哥哥陪陪我。」
「這有什麼好怕的。」
嵇爻一邊嫌棄,一邊跟著進了屋裡。
霜風歡快地搖著尾巴,也跟了進去。
屋內,坐在椅子上的嵇爻一雙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坐在對面的梵音。
梵音卻是大大方方地瞧著他。
嵇爻咬了咬牙,擺出一張冷臉:「蕭梵音,你別白費力氣了,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和你成親的。
「我最恨被人轄制管束,這場聯姻我不接受。
「所謂的試婚也沒有任何意義,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你不如早點回京,何必待在肅北,浪費你我的時間。」
梵音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聽到嵇爻說不會和她成親,她垂了垂眼睫,甜蜜精致的臉龐流露出一點淺淺的失落。
「阿爻哥哥不喜歡我嗎?」
梵音撐著臉,似是有些苦惱,不等他回答便自顧自道:「可是怎麼辦呢?
「阿爻哥哥不喜歡我,我卻想要阿爻哥哥做我的夫君。」
嵇爻下颌收緊,仍舊是繃著一張臉:「……大衍朝男子多的是,你何必非得找我做夫君?」
「不一樣的。」
梵音腰背挺直,將自己的手交疊著放在了腿上,端得一副小淑女的模樣:「阿爻哥哥同別的男子不一樣,你很特別。」
嵇爻眼神飄忽不定:「……哪裡特別?」
梵音笑了起來,她認真地看著他,語不驚人S不休。
「阿爻哥哥特別好看。」
話音剛落,嵇爻的臉就紅得冒了煙。
他抿緊了薄唇,心下一陣羞惱:這蕭梵音可真是!……不知羞,竟然誇他好看!
不怪嵇爻這般想。
肅北歷來誇獎男子,隻著眼於勇猛,至於容貌,那是頂不被看重的東西,是以梵音那句「阿爻哥哥特別好看」,在他看來,實在是……好孟浪。
讓他感覺自己被輕薄了似的。
然而那端莊小淑女仍是不肯放過他,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了他面前。
嵇爻太過高大,梵音卻嬌小。
她幾乎是平視著坐在椅子上的他,眼神裡是純然的真摯歡喜:「阿爻哥哥的眉眼好看,鼻子好看,嘴唇也很好看。
「粗服亂頭,難掩國色。
「阿爻哥哥是個美人,梵音是個俗人,見美人兮,心甚悅之。」
嵇爻隻覺渾身的血都往臉上湧了去。
心甚悅之……她、她喜歡他?
一隻涼涼的小手碰了碰他的睫毛,嵇爻猛地往後一仰,緊接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受驚似的看向眼前的人。
她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一臉的坦然。
嵇爻很生氣,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梗了半天隻能惱怒道:「蕭梵音,你的手好涼!」
梵音無辜極了:「可是我什麼都沒有碰到。」
「你!」
嵇爻說不過她,隻能把頭撇到一邊,開始生悶氣。
梵音抬起頭,仰著一張小臉兒去看他,眉目柔軟:「試婚試婚,若是不曾試過,又怎知你我不能成婚?
「我們試一試吧,阿爻哥哥,我不貪心的呀,每五日見一次面便好。
「在那一天裡,你是我的,好嗎?」
「誰是你的了?!」
少年英厲深邃的眼眶漫出大片的紅:「……蕭梵音,你能不能矜持點!」
下一秒,一雙手拉住了他的小臂,輕輕地搖著。
他低下頭,看見了她纖細美麗、泛著淡粉血色的指尖,柔軟地覆在自己堅硬冰冷的護腕上,像是開在凜冬時分雪地裡的一朵花。
再往上,是一雙彎成了月牙的眼睛,她就那麼看著他,裡面閃著細細碎碎的光。
莫名地讓人想起摩薩湖。
陽光好的時候,清澈的湖面總會布滿粼粼的波光,就像蕭梵音的眼睛一樣。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般難纏的女孩兒?
嵇爻想,要是自己不答應,說不定她會哭,萬一被兄長知道了……他可不想挨揍。
「別的時間不許來煩我!」
硬邦邦地扔下這句話,他掙開手臂上小小的禁錮,頂著張臭臉走了出去。
院子裡,桃桃還在專注地啃著牛肉幹,月娘拿著繡花繃子,實在是沒忍住,衝著嵇爻的背影瞪了一眼。
待到那人徹底走遠,月娘進了屋子。
霜風趴在矮榻上,眯著一雙狼眼睛,乖巧得不像話。梵音坐在一旁,撫摸著它光滑蓬松的皮毛。
畢竟是兇獸,月娘心裡害怕,下意識離得遠了些。
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看著矮榻上的小淑女,月娘隻覺憐愛不已,開口時語氣裡便不免帶上了幾分氣:「這嵇家二郎真是不識好歹,姑娘在孚京要什麼樣的兒郎找不到,挑中了他,他竟還不情願!」
在她看來,自家姑娘那是頂頂好的女孩子,那嵇爻就該含著捧著,萬事小心地哄著,真不知哪裡來的氣性,還敢對著她家姑娘甩臉子。
梵音撈過霜風的狼爪,輕輕地捏玩著藏著爪子的肉墊,歪頭笑道:「他會願意的。」
「可那嵇二郎任性乖張,脾氣硬得像石頭……」
「他會聽話的。」
「姑娘……」
「月娘別擔心。」
梵音低頭,拍了拍懷裡碩大的狼頭:「他會很乖很乖,就像霜風一樣。」
雪狼諂媚地舔了舔少女的手心,渾身散發著一股聰明勁兒。
月娘:……這狼成了精了!
拍了拍胸口,月娘遲疑道:「所以姑娘嫁他嗎?」
「嫁。」
「那姑娘喜歡他嗎?」
梵音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隻是覺得嫁給嵇爻會很有趣,更何況,他是那麼的漂亮。
見美人兮,心甚悅之。
他光是在那裡站著,就叫人賞心悅目。
於是關於月娘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思索片刻後,梵音給出的答案是:「我要他。」
父親說過,對於喜歡的人,當然是要不擇手段地把人綁在自己身邊,規矩、禮法……通通都不必放在眼裡。
母親也說過,想要得到什麼,隻管自己去爭取,不要巴巴地等著別人施舍。
想得到嵇爻,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至於能不能得到。
梵音想。
阿爻哥哥可比阿爹要好哄多了。
6
是夜,定王府,快雪小築。
滿室華光流彩,一盞昏暗豆燈,披著薄衫的美貌郎君正伏在案上寫信。
【蠻蠻餘女,汝至肅北,道路相食不安乎?眠不可乎?有無疾?……】
似乎是病了,他的臉色蒼白又憔悴,看著便十分惹人憐惜。
一陣穿堂風過,桌案前的人忍不住握拳輕咳了兩聲,深邃的眼窩隨即漫出淺淺的紅。
看向案上的信箋,他抿了抿唇,繼續寫了下去。
【自汝離京,半月有餘,阿爹隻得十封家書,不知奈何。近來爹爹偶感風寒,臥床數日,日日念汝欲S,目皆泣痛。】
一滴眼淚打在了紙上。
【汝阿娘日日忙,還與從前光景,前些時日吾同她大吵一架,至今都未有來哄我者,吾極哀傷,思汝更甚。
【……昨夜輾轉反側,不能眠。嵇家豎子,爹爹實不喜他,隻盼蠻蠻厭他棄他,早日歸家。】
行筆至此,大片字跡洇湿。
青年眼前一片模糊。
停頓半晌後,筆尖蘸了餘墨。
【蠻我可愛女,不得家信,爹爹我即S,速與爹爹復書,急!急!急!】
重重地落下最後一筆,他賭氣似的將毛筆一扔。
那濡湿的信紙卻被他仔細折好,裝進了信封裡,動作輕柔得不能再輕柔。
小廝捧著信出去時,恰巧撞上了女主人。
看到熟悉的字跡,薛鳴玉隻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了。
「第幾封了?」
「回夫人的話,這是今日的第三封,這個月的第四十七封。」
薛鳴玉沉默幾息,揉了揉額角:「下去吧。」
小廝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他今日忙著哩,得給二爺送信,還得去賬房支點錢。驛站昨日又跑S了一匹馬,他瞧著自家主人這勢頭,今後要送的信還多著呢,賠得晚了可不行。
小廝匆匆離去。
另一邊,薛鳴玉撩起珠簾進了屋。
前些時日夫妻倆大吵了一架。
其實也不算是吵架,畢竟從頭到尾都隻有蕭敘一個人在發脾氣,話裡話外都是控訴,妻子不愛他便罷了,乖女要去肅北,竟是攔都不攔一下。
薛鳴玉聽得有些煩了,抬腿就走。
剛巧最近要盤的賬本多,她索性直接宿在了外面,直至今日,才回了快雪小築。
她心下暗忖:她那小夫君一向擅長自己哄自己,都過去這麼多天了,他應當是氣消了吧。
然而剛踏進內室,耳邊就冷不丁傳來一句「你還知道回來」。
薛鳴玉抬眼望去,蕭敘已經在床上躺著了。
他身上隻穿了件單薄松散的寢衣,白玉般的胸膛微微敞露,眼睛盯著床帷,不知道在想什麼。
看來還在鬧脾氣。
她頓住腳步,從善如流地轉過身。
眼看那人已經往門外走去,蕭敘急了,顧不上繼續拿喬,急忙從床上坐起身來怒道:「薛鳴玉,你敢走一個試試!」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咳嗽聲。
薛鳴玉嘆了口氣,再度轉身,先是去關了大開的窗,然後才回到了他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