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說:「從今天起,你不再姓江。你是祝飲冰,你要成為這承歡閣未來的頭牌舞姬。」
娘說:「牢牢記住他們的名字,丞相劉郭、都尉趙衝、常侍孫讓、將軍周停……皇帝李䀐,不要放過他們任何一個。」
娘說:「告訴娘,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報仇。」
「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報仇。」
「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報仇!報仇!報仇!」
可是,報仇的路真的好難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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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維持纖細的身姿,我總是餓的飢腸轆轆。
冰天雪地裡,娘隻準我穿著單衣,赤腳在堅冰上舞蹈,跳到腳尖流血都不能停下。
娘說:「記住現在的痛,這些都是你為了報仇付出的代價,以後你要加倍地從他們身上討回來。」
可是,隻要不報仇,我就不用這麼痛啊!
我哭著大喊:「我不要報仇,我討厭爹、伯父、伯母,我討厭阿雪哥哥……我討厭娘。」
兒時記憶裡的人早已如同漂泊的舊夢,離我遠去。
為何要我承擔這些?
娘卻狠狠地打了我。
打完我後,她又狠狠地抽打自己,抱著我痛哭:
「娘知道你苦,可伯父伯母曾以性命為你外祖翻案。如今他們合族俱滅,你我有何臉面去見S去的先祖。」
我不敢再哭,隻好一遍遍的重復:「我不苦,我練。」
我不苦,我練。
十年後,承歡閣出了名媚骨天成的美人兒,一舞冠江南,成為金陵城炙手可熱的舞姬。
當朝國君每隔十年下江南一次,傳聞聖上極好綠腰,州府每回必推出最出色的女子獻舞。
這次機會,落到了我的頭上。
可就在離成功隻剩一步之遙的時候,娘的身體走到了窮途末路。
籌謀十年的驚世舞蹈,失去了最重要的樂師。
聽聞絕弦峰有位姓師的道長極擅瑤琴,技藝無雙。
於是,我去拜訪了他。
6
長樂郡主的接風宴定在了臘月初一。
那夜過後,她以人手短缺為由將我借了過去,幫她籌備赴宴事宜。
說是幫忙,不過是變著法子挑我的錯處。
單一個禮服樣子,就來來回回要我改了十多次。
宮人們見風使舵,更對我沒有好臉色,常常忙碌一天隻剩下餿臭的飯菜。
再次見到李序是一個晚上。
半夢半醒間,我感到有人坐在黑暗裡靜靜看我。
月光透過破舊的窗柩,淌過那人雪白的衣衫。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阿雪,是你嗎?」
我小心翼翼地去碰觸,卻驀地被攥住了手腕。
阿雪的掌心向來溫暖,腕上的指尖卻冰涼。
這涼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沿著肌裡鑽進血肉,宛如錐心。
不是他。
李序靠近我,身上帶著酒氣:「江慈,你膽子大的很哪,竟敢一連幾日都不來上值。」
「是陛下將我借給郡主,您忘了嗎?」
「不過去幫個忙,難道你還想住下不成?
「伺候朕時心不在焉,倒趕著去給別人伏低做小。你不是最看重權勢富貴,怎麼,忘了誰才能給你想要的?」
「不,」我柔順地貼上去,輕撫他眉眼,「奴婢最看重的,是陛下的心情。郡主是陛下傾心之人,奴婢盡心伺候她,您不開心嗎?」
「為了朕,」李序目光閃爍了下,僵硬地別開臉,「倘若,朕要封她為後才開心呢?」
我低眉垂眸:「中宮有主,天下幸事,奴婢喜不自勝。」
李序不再說話。
良久之後,他推開我,緩緩地道:「江慈,你真賤。」
跌跌撞撞消失在夜色中。
7
我還是回了宣室殿。
樂生親自來長樂宮中,將我要了回去。
他苦口婆心勸我:「陛下是天子,凡事還需您先服個軟。同姑娘置氣這些天,他吃不好也睡不好,可見心裡還是在乎您。」
在乎我麼?
我苦笑。
在李序身邊這麼多年,我從沒猜透過他的心思。
但我還是搬了過去。
能常常見到這張臉,總是好的。
李序所言非虛,近日果真在朝中提起立後之事。
宮裡都在傳宋夕顏是後位的不二人選,隻待接風宴後就會公諸於眾。
我送改好的禮服過去時,院子裡全是上趕著討好她的宮人。
宋夕顏從秋千上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鄙夷。
「別以為你耍狐媚手段勾得陛下把你要走,就能一步登天。皇後的位置,隻會是我的。」
我沉默地伺候她試衣。
她湊近,用隻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
「大周重禮,皇上不會立自己父親的女人為後。很意外我知道你的身份?是皇上親口告訴我的。哼,等我坐穩了皇後的寶座,要你滾出宮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大膽……你想做什麼……」
「郡主想怎麼為難我都可以,可讓我離開他,不行,」我攥緊她的衣領,一字一句道,「否則,當初我怎麼讓你的舅父對我言聽計從,今日,我一樣能讓皇上對我言聽計從。我的狐媚手段,你想必有所耳聞!」
我說了大話。
李序生性涼薄,唯獨對宋夕顏,是捧在心尖上寵的。
我沒信心用身體留住他。
可我不能讓自己被趕出宮去。
若離開了他,這空蕩人間,哪裡還有我的歸處。
8
我去見了太後。
她是李序的生母,因為身份低微,在李序登基前吃了很多苦。
先帝傳位李序時,曾經打算去母留子。
沒想到先一步被我弄S了。
因為這事,她始終記著我一份情。
我求她給我個名分,哪怕是最末位的妃嫔都好。
太後嘆了口氣:「你啊,也是個S心眼的。罷了,皇帝這幾年的確是過分了些,哀家就替你開這次口。」
離開東宮,我獨自走在幽深的宮巷裡。
高聳入雲的宮牆,圈起一方狹小的天地。
也圈禁了我的一生。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執迷,究竟是對是錯。
可我怎麼甘心。
年少分別時,尚不懂愛人。
萬幸相逢後,心中隻有籌謀算計。
待愛一人時,卻已是人間黃泉兩相隔。
世間事,陰差陽錯、陰差陽錯。
可我不過想抓住僅有的那點溫暖。
為何越是用力,越是遍體鱗傷。
此恨與誰說?
9
我沒等到太後的消息,倒先迎來了宋夕顏的洗塵宴。
或許是多年夙願終於得償,李序今晚心情很好,一杯接一杯地向群臣邀酒。
直到樂生出聲勸阻:「陛下少喝些,顧忌著眼疾。」
才稍有收斂。
原來他當年患的是眼疾。
我思考的有些出神,卻感到一人正盯著我。
是宋夕顏。
她穿著華貴的禮服,正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向席間走來。
在李序的強勢撐腰下,長樂郡主作為穩定邊疆的巾幗英雄,將要在今晚迎接隆重的封賞和百官的跪迎。
卻不知那些替她出塞的貢女,在胡人營帳中過著怎樣的日子。
宋夕顏忽然衝我笑了一下。
接著,就在她跪拜行禮的瞬間,她禮服上所有的扣子忽然悉數崩斷,一身華服在眾目睽睽之下散落一地。
莊嚴的宴會因這變故亂作一團。
李序勃然大怒,下令禮官徹查。
宋夕顏依偎在李序懷裡,卻將楚楚可憐的目光投向了我。
「江姑娘,我知你不歡迎我回國,怪我沒有依照草原的習俗委身新任可汗。可,大周也是我的家啊,你怎忍心讓我在殿前如此出醜?」
「她說的,可是真的?」
李序俯首看向我,珠簾後的視線沉沉。
我失笑。
宋夕顏的禮服的確由我一手置辦。
可我不過是一個無名無份的宮婢,何須她如此大費周章的嫁禍。
「我若說不是我做的,陛下信嗎?」
李序冷笑著搖頭:「阿姊從不會騙朕。」
「那麼,奴婢無話可說。」
李序眯了眯眼睛,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是不滿。
「既如此,扒去江慈的外衣,扔去湖上跪著,直到把禮服縫好為止。」
隆冬臘月,滄池的表面早已結了厚厚的冰。
我猛地打了個顫,恐懼地看向他:
「可以,換一道責罰嗎,我……怕冷。」
李序俯身,捏住我的下巴。
「這就受不住了?我可是記得你說過,為了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願意。江慈,你還真是謊話連篇。」
我嗚咽著哀求。
「我沒有說謊,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但可不可以不要是這個,我真的、很怕冷……」
「任何事?」李序殘忍地勾起唇角,「聽說,你向太後討要一個名分,若是朕偏要賜你出宮嫁人呢?」
燈火明滅,照在他那張與阿雪極似的面龐。
我驀然就靜了,一點一點松開他袍角,溫馴的行禮:
「好,我答應你,這就去跪。」
10
冷,刺骨的冷。
這樣的冷猶如附骨之蛆,鑽進我的每一寸血肉,召喚出多年來潛藏在心底的噩夢。
河岸上燈火通明,李序擁著宋夕顏,一同欣賞我的狼狽。
空中卻不知何時飄起了雪。
我知道,是阿雪來陪我了。
雪越下越大,潔白的雪瓣在寒風中旋轉著落下,猶如春日綻放的梨花。
覆在身上,暖洋洋的。
天地亮了起來,我看到阿雪正站在梨樹下,朝我微笑。
我在這溫暖的感覺中昏昏欲睡。
沉睡前看到的最後畫面,是李序衝上冰面,抱著我的身體猛烈搖晃。
「江慈,你就這麼聽我的話,我讓你跪你就跪,連命都不要了嗎?
「江慈,不要睡,朕不準你睡......」
他的表情充滿了恐懼驚慌,真是稀奇。
11
我病了,身子忽冷忽熱,一時如在寒潭冰窖,一時又如在熔爐煉獄。
身邊腳步匆匆,人聲嘈雜。
可我卻隻想睡著。
其實我一直知道,師問雪的心中有個人。
他忘記了關於她的一切,卻從沒有放棄尋找她。
也正因此,他始終對我冷淡疏離,不肯與我有任何牽扯。
我心裡好不是滋味。
即便我從未給出真心,卻絕不容許他對我的撩撥無動於衷,讓我這承歡閣頭牌的面子往哪裡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