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被妾室迷惑,做妻子的理當勸說,皇上也理當聽勸,不可因一時和臣妾賭氣,就肆意偏寵旁人。
「若放任下去,妃嫔們都想著靠挑撥我和皇上的夫妻關系來爭寵,豈不後宮大亂!」
皇後這話隻說對了後半句。
父皇冊封錦妃,並非是要和她賭氣,恰恰正是因為已經不愛她了,才會寵愛其他人。
她,還在做夢呢。
父皇沉著臉不出聲,皇後定是以為這一番話起了作用,於是又接著道:
「皇上如此任性妄為,會令百官心寒,令百姓心驚。天下人都會懷疑,皇上的一世英名,究竟是真是假,皇上您,究竟是仁君還是昏君!」
話音剛落,皇後應聲倒地。
她臉上的掌印比我先前的還要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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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人齊刷刷跪下,斂聲屏氣,靜靜等著父皇發話。
「皇後徐氏,犯上不敬,治下無方,剝治理六宮之權,繳其鳳印,無召不得面聖。」
殿內愈加靜默。
炭火的龜裂聲清晰可聞。
剝權不亞於廢後。
所以父皇保留著她的皇後名分,是因為錦妃根基未穩嗎?
皇後眼淚汪汪,滿口委屈:
「當初皇上親自選我做太子妃,又親封我為皇後,我隻是做了一個皇後該做的事,皇上怎能因此而厭棄我?」
父皇眸光一沉,憶起往事,凜聲道:
「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做母親尚且失職,如何坐得穩後位?」
皇後一怔,顫抖著唇要開口,父皇卻不願再聽。
「錦妃需要靜養,你若再吵鬧,休怪朕不顧及你娘家的體面!」
我娘連忙將皇後扶了出去。
她曾對我聊起過這樁舊事。
那年父皇大婚不久,皇爺爺就駕崩。
彼時,皇後有著五個月的身孕。
父皇不想她操勞,便讓慧妃協理宮內喪儀事務。
但她擔心慧妃會生出奪權之心,仍舊事事親力親為。
她那一胎本就不穩,操勞一月下來,最終導致早產。
是個已成形的男胎,生下來時已斷了氣。
那位才是真正的大皇子。
但S胎不作數,一年後,慧妃生下了如今的大哥哥。
皇後愈發夜不能寐。
後來,終於在擔驚受怕中懷上了三姐姐。
從此各種補藥就沒斷過。
結果反因憂思多慮,進補過度,不僅三姐姐體弱多病,她自己也傷了身子。
至今十年,再未有孕。
我跟在兩人身後,不禁暗暗唏噓了一路。
因為太愛父皇,所以患得患失,最後卻什麼也沒得到。
可見無論多愛一個人,都得先顧全自己。
留得青山在,方能有柴燒。
8
此後,我娘每日去陪皇後抄經念佛。
三姐姐因憂母而傷了身,斷斷續續病了好些日子。
於是我也常跟著我娘去皇後宮裡。
我們各探望各的,到了時候便一起回宮。
天氣回暖,春色漸濃,冷了許久的母女關系,竟有所緩和。
我們並排走在青石小道上。
兩旁海棠初綻,風光正好。
隻可惜海棠花期短。
如紅顏彈指老,芳華不過剎那間。
我不禁想起我娘的名字。
何晚棠。
我不想她如晚春的海棠花一樣,悄無聲息地凋零。
「娘,妃位尚有空缺,你真的不想爭一爭嗎?」
「皇上是你父親,可他不是我丈夫,他就是封我做皇後,我也不稀罕。」
望著我娘清冷的側顏,我忽然覺得,這個懦弱的女人,也有幾分風骨。
怎麼偏就要愚忠於皇後呢?
「那若是可以出宮呢?你會好好生活嗎?」
「我說過,不要再提這件事。」
她步履未停,似乎這園子裡的花開得如何,與她毫無關系。
轉眼到了盛夏。
錦妃的肚子圓滾滾,太醫說胎兒長得很健壯。
可父皇眉心的愁緒仍縈繞不散。
聽錦妃說,上報旱情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呈上來,南方多地都叫苦連天。
皇上和太後隻得定下吉日,前往京郊的曇安寺祈雨。
皇後隻剩一個空架子,自然不能同去。
我娘和以往一樣,第一時間趕去安慰。
卻聽得小宮女道,皇後帶著三姐姐去了御花園。
我既疑惑又氣憤。
「三姐姐不耐暑熱,病了好幾日才見好,這會兒又帶出去做什麼?」
我娘也面露擔憂,即刻轉道去了御花園。
誰知才落轎,就聽見一聲驚呼:
「三公主落水了!快來救人!」
9
三姐姐不知磕到了什麼東西,被打撈上來時,額角正往外冒血,整個人已然昏S過去。
眾人著急忙慌地往皇後寢宮趕。
我抓住一個小宮女:「三姐姐為何會落水?你細細說來!人命關天,若有半句虛言,等皇上回來治你的S罪!」
「皇、皇後娘娘讓三公主,去、去池子裡摘蓮花,說是要供奉到佛祖面前,和皇上、太後一同為國祈福。」
「為何非得是三公主去?」
宮女慌張地瞟了我一眼,撲通一聲跪下。
「娘娘說,五公主您、您能背詩討皇上歡心,那三公主也可以因心系天下,而得皇上和太後的褒獎。」
事發突然,這宮女又被我連呵帶嚇,想來她的話不會有假。
這天S的徐嫣涵,窮途末路了想起來借孩子爭寵了,早幹嗎去了?
三姐姐危在旦夕,我也顧不得其他了。
衝到徐嫣涵面前質問道:
「娘娘沒能給三姐姐一副好身體,便應該精心呵護,娘娘今日此舉,是想再失去一個孩子嗎?」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來斥責本宮?」
我娘一慌,指著徐嫣涵的腳下,要我磕頭認錯。
「姐姐隻是讓她去摘蓮花,落水是意外,而你這樣指責嫡母,卻是不忠不孝!」
我昂首挺胸偏不從。
「又不是狗,忠什麼?
「三姐姐說過,等她好些了,還要教我彈琵琶。
「娘,這個女人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三姐姐一輩子,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認清,她偽善自私的真面目?!」
我娘眼裡忽地蓄滿淚。
「我認清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呢?」
雙方正僵持不下,慧妃趕到了。
「現下三公主的安危最要緊,還是不要擾了太醫救人的好。」
徐嫣涵輕蔑一笑。
「江疏桐,你少在本宮面前擺正宮架子,就算本宮倒了,也輪不到你做皇後!你不過是衛姎那個賤人的墊腳石罷了!」
慧妃隻雲淡風輕地道了句:「我要是想和你爭,你的三公主生不下來。」
徐嫣涵就氣得臉色慘白。
慧妃平視著她,語氣依舊舒緩:
「皇上待我,敬重大於情愛,所以我隻想過得尊貴、體面,從不肖想不屬於我的東西。」
她環顧一圈,又問:「錦妃同樣執掌宮務,可你看她來了嗎?」
「她知道今日必有大亂,而她腹中胎兒最要緊,所以絕不涉險。徐嫣涵,你輸就輸在頭腦不清醒。
「時至今日,你還活在年少情深的夢裡,可你的少年郎,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你一個人。」
徐嫣涵眸光閃爍,開口卻一如既往地固執:
「皇上還沒有廢我,我就不算輸!你休想……」
話音未落,太醫掀開簾子,顫顫巍巍地出來。
「三公主本就體虛,又失血過多,臣等無力回天,還請娘娘,節哀!」
父皇和太後趕回來時,徐嫣涵已經平靜下來。
她和衣而臥,將三姐姐抱在懷中,輕輕拍著胸口。
「琬華乖,早早睡,長高高。」
父皇紅著眼靜立半晌。
然後轉身出去。
「傳旨,廢後。」
我娘含淚求道:「皇上,公主剛剛薨逝,還請皇上憐惜娘娘!」
「誰要是為徐氏求情,就一同去冷宮陪她。」
我娘回頭看了看我,眼神決絕。
「妾身,願意去冷宮陪著娘娘。」
「娘……」
她又重復了一遍那句話。
「認清了之後,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心中也升起一股決絕。
既然她冥頑不靈,我不如當作沒有這個娘。
10
這年秋末,錦妃衛姎生下一個皇子。
滿月宴和封後大典一起舉行,宮中獨一份的榮耀。
慧妃也成了慧貴妃,仍有協理宮務之權。
但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了過去。
先前我一直由她照料。
如今她要撒開手,便向父皇提議將我記到衛姎名下。
「一來,青鈺和九公主親近,二來,也能叫朝臣們知道,新後有容人之量,後宮子女皆視如己出,今後必然更加敬服。」
父皇欣然應允。
我成了我娘曾經滿口尊崇的嫡公主。
也該去瞧瞧她了。
我買通侍衛,換來一炷香的時間。
陰暗雜亂的屋子裡,我娘垂眼坐在牆角。
徐嫣涵抱著一塊木頭,縮在另一側。
見到我來,她眼中一喜,衝了過來。
「琬華,你來看娘了,琬華……」
我閃身躲開:「我不是三姐姐,我是謝青鈺。」
我娘緩緩睜開眼,上下打量我一番。
「怎麼,來瞧我的笑話?」
徐嫣涵的眼神也清明過來,扯著我的衣領怒罵:
「這樣好的衣裳,隻有琬華才能穿,你這個小賤人怎麼敢僭越?」
我娘了然道:「想必是皇上冊立新後,這個賤種認了衛姎當娘,如今翻身當嫡公主了。」
「不可能,皇上是我一個人的少年郎,怎麼可能立別人當皇後?」
我铆足勁推開徐嫣涵,又轉過身,學著我娘當初的語氣:
「你一個被廢的妾,怎麼敢罵我這個嫡公主?」
她忽然大笑起來。
這般爽朗的笑聲叫我一時愣了神。
印象裡,她總是暴躁、固執,好像從未開心過。
「你笑什麼?」
「公主終於有了個可以讓你子憑母貴的好娘,我替公主高興。」
她目光炯炯,似乎是真的為我高興。
隻是下一刻,她的語氣又變得譏諷。
「如今你在天上,我在地下,我的慘狀你已經見到了,奉勸公主還是不要讓貴腳沾了汙濁地,惹上一身騷的好!」
我也不甘示弱:
「你以為我樂意來見你這個晦氣娘嗎?我不過是來告訴你,今後再也不會有人像你一樣打壓我,指責我!」
我挺起腰杆,俯視著她:
「何晚棠,我謝青鈺從此,隻有皇後一個娘,而你,不過是個冷宮的瘋子罷了。」
隔天,太監來報,我娘和徐嫣涵跳井自盡。
打撈上來後發現,我娘緊緊掐著徐嫣涵,斷氣了也沒松手。
11
我心裡倏地痛了一下。
更多的,是震驚。
「她、她S了徐氏?」
衛姎道:「是同歸於盡。」
「為什麼……會是這個結果?」
若是徐嫣涵自盡,或者我娘自盡,我都能想得通。
可偏偏是我娘,拉著她效忠了一生的徐嫣涵一起S……
衛姎思索片刻,緩緩道:
「你娘執念太深,讓她醒過來,等於要她的命。」
我仍舊困惑:「什麼意思?」
衛姎輕輕晃著波浪鼓,向我講了個故事。
她說,就好比一個人,以為屋外有老虎,於是把門上了鎖,在屋子裡躲了十年。
這時候有人告訴她,外面很可能根本沒有老虎,她白躲了十年。
可她早丟了鑰匙,無法出去查證。於是隻能安慰自己,屋外真的有老虎,讓她出去的人都不安好心。
我娘的位分就是那把鎖。
她以為鎖是保護,所以心甘情願追隨徐嫣涵。
我一直勸她背叛徐,等於讓她承認自己蠢。
那她過去十年在深宮裡的煎熬,就成了一個笑話。
「五公主,把一個裝睡的人叫醒,也是一件殘忍的事。」
我絞著衣袖,心中煩亂:
「可哪怕走了再遠的錯路,隻要調頭就還有希望,或許將來某一天可以求父皇開恩,放她出去,可她就是不聽,還主動去冷宮吃這麼久的苦……」
我腦中轟鳴一聲。
繼而一片嘈雜,響起許多個聲音。
「認清了,又怎麼樣……」
「我替公主高興!」
她不認為自己還有機會出宮,更不敢相信出了宮會過得好。
所以索性一直沉浸在這場荒誕的夢裡。
直到三姐姐去世,她知道這場夢的編織者即將倒塌,於是更加無助和絕望。
她去冷宮不是去陪徐嫣涵,而是要讓我名正言順地過給衛姎。
熬到一切塵埃落定,她終於可以S了那個害她一生的女人,也終於可以S了愚蠢懦弱的自己。
或許,她最想S的,是父皇。
12
徐嫣涵的遺體被送還母家。
而我娘,被扔去了亂葬崗。
我不能祭拜,隻默默吃了七天素。
這日午後,我一進門,衛姎就打量起我,然後語氣平淡道:
「我瞧你清減了些。想哭就哭吧,在自己宮裡,誰還能把你怎麼樣?大不了稱病不去了。」
倒不是不想哭, 而是哭不出來。
我怨過她,恨過她,嘲笑奚落過她, 又在聽到她S訊的那一刻,所有的心緒繞成一團亂麻, 堵得我喘不過氣。
如今七天過去, 這口氣漸漸散了。
再想起她, 也沒那麼難過了。
「母後, 今日冬至宮宴,咱們可不能遲了。」
衛姎又笑了笑:「走吧。」
去的路上飄起碎雪。
我不禁將手探出轎外, 接下一團雪花。
不多時雪花就融成了水,微薄的寒意也隨之散去。
不像那時,被罰跪在雪地裡時,膝蓋鑽心地疼。
宮宴上,人人面帶喜色。
我環視一圈, 發現多了張新面孔。
四姐姐坐在我身旁, 悄聲道:
「她是父皇新納的陸才人, 這幾日你都沒出門,所以沒見過她。
「她的兄長治理旱情有功, 升官到了京城, 父皇見到她後, 破例也封賞了她!」
她抓起一把蜜餞,塞給我幾顆, 接著道:
「聽說她也會彈琵琶, 待我找她切磋切磋!」
說著, 她眼神一亮:「三姐姐是不是教過你琵琶?」
「教過,隻可惜我沒能學完一首曲子。」
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教你,等你出師了,咱們一同去找陸才人切磋!」
我含著蜜餞, 輕聲答:「好。」
「對了, 她如今住的, 正是當初你們住的廣明殿。父皇就那德行,你隻管過好自己的日子, 旁的事,不必多想!」
蜜餞化開,一股膩膩的甜蔓延。
一到冬天,宴桌上就會擺這些東西。
御廚的手藝一如既往地糟糕。
我掩面吐掉,四姐姐疑惑:「你不喜歡這個嗎?那嘗嘗慄子糕。」
我搖搖頭謝過,另挑了一樣自己愛吃的。
「四姐姐不必為我擔心,我住的是漪蘭殿, 至於廣明殿住誰, 與我無關。」
曾經的宮宴上,卑微如我,連穿紅色披風都不被允許。
吃到不喜歡的蜜餞也隻能強忍著咽下。
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我想要什麼,可以自己伸手拿。
而我經歷了這麼多, 才換來的尊榮和權力, 四姐姐一直都有。
隻因她有個好娘,所以活得率性爽朗。
先前我一直怪我娘,沒能給我掙個好前程。
後來她終於幫了我一把, 那我就該心安理得地接著。
希望她下輩子不要再被人欺負,可以活得恣意、暢快。
而我,今生就要絢爛地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