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復,這絕對是溫淮年在報復我。
我看見溫淮年飛身而起,緊貼在我身後,將我護在懷中。
原來他當時沒走遠。
溫淮年在我耳畔的聲音和煦:「做得好,陛下辛苦了。」
很奇怪,溫淮年不過一句簡單的誇獎就讓我心情好了大半。
如果母後也能多誇誇我就好了。
我鼻子一酸。
我暖和了不少。
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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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謝謝你。
12
回到軍營,我立刻提筆給丞相寫信,讓戶部無論如何撥款賑濟救災。
宮裡的吃喝用度,也要一並縮減。
我落筆輕捷,揮灑自如,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
但我突然停下筆。
溫淮年歪靠在桌旁,雙臂交叉在胸前,見我發愣,挑眉問:「怎麼停了?」
「你來寫。」
我忘了,我已經S了,S在北國人的刀下。
S人來信,會讓大臣們覺著我沒S透。
天南海北都得找到我再補我一刀。
溫淮年的字,一言難盡。
溫淮年的遣詞造句,更是一言難盡。
沒辦法,我說,他寫。
信寫好後,我讀了一遍又一遍,字斟句酌,不合適的地方,讓溫淮年再改。
溫淮年耐性極好。
這點,身為武將,很加分。
當夜,我和溫淮年一起核查災民人數,詳討災民情況。
不得不說,溫淮年經驗見識比我多得多。
又誊寫出好幾頁的紙。
溫淮年給我報了兩串數字。
「陛下怎麼看這兩串數字?」溫淮年問我。
「兩串數字相差甚大。」
溫淮年把兩串數字寫下,指著其中一串數額大的:「這個,是各地官員報上來的,百姓開荒田地的數量。」
「這個,是實際數量。」
我對這離譜的差額大受震撼。
看來這幫狗官員為了政績,居然謊報數據。
這樣畝數每年虛假增長,百姓的賦稅卻實實在在地增多。
「他們這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鑽空子,佔陛下的便宜。」
過分。我來氣。
自從去了難民營,賦稅徭役的事到現在都是我心頭難解的結。
「陛下如今既已知曉,當如何?」溫淮年佯裝詢問。
他都已經把數據調查好了,定是有解決辦法。
辦法也不難想到,讓朝廷重視起來,重新核實全國上下開墾畝數,不得憑空捏造。
但他想把機會給我。
他又在教我做事。
我在桌上拍張紙:「再給丞相加封信!」
13
燭火的暖光鍍在溫淮年濃密的長睫上,耀眼絢爛。
溫淮年認真的樣子讓我一時移不開眼。
我想到白天難民們叫他活菩薩,給他跪謝磕頭。
他攔都攔不過來。
我又想起多年前的秋闱,那時我還隻是個公主。
明明是溫淮年獵到的熊,他卻讓我去補一箭。
然後,我就博得了「初圍獲熊」的美名。
連太後都破天荒地賞了我精弓一把。
他總是這樣。
如此待我之人,真的會有意圖謀篡的想法嗎?
人就在眼前,我親自問:
「溫淮年。」
「臣在。」
「朕不通國政軍事,也不善騎射,溫家手握軍事大權,你就沒想過造反,取我代之?」
溫淮年握筆的手一頓。
他抬頭,眸光在燭火光中熠熠生輝,嗓音從容平緩:「溫家祖上有訓,誓S效忠皇室。」
溫淮年的先祖是大宣的開國元勳。
和我的先祖共同打天下,創建了大宣。
不遠處,冰封已久的河面,在有光照進來的地方,開始出現裂痕。
不知道是不是屋裡溫度高,我臉有點燙:
「那個,朕忽然又想到,那些從中撈油水的那貪權們也要一一查清,沒收貪錢,充盈國庫。」
燭火已燃盡,天,正微微破曉。
我困得睜不開眼,不知什麼時候伏案睡著了。
睡意蒙朧間,我感到身體騰空。
我被溫淮年橫抱了起來。
我在夢裡夢見丞相背對著我,越走越遠。
我想追他,可怎麼追都追不上。
我喊他,他也不理我。
溫淮年把我放床榻上,替我掖好被子。
我下意識拽住他袖口,不想他走:
「沈庭之,你別不要我。」
周身氣壓降低,我忽然如墜冰窖。
陡峭寒風劈開,帶著清冽的薄荷香。
畫面一轉,我看見神明以慈悲之心俯瞰世界,受萬眾敬仰。
我被神明虔誠地親吻了額頭。
我聽見他說:
「臣這輩子,隻為陛下而來。」
14
戶部的賑災款下來了,下來一大筆。
戶部尚書這老頑固平時看起來摳門兒,真到關鍵時刻出手比誰都大方。
溫淮年說,田畝賦稅一事宮裡近來也在有序開展。
我高興啊,晚上在軍營又多吃了兩碗大米飯。
飯後我在溜達消化食,見一群將士聚在一起喝酒。
我覺著此刻應該與民同樂。
於是,我也混入人群中討酒喝。
我加入他們的聊天。
「要我說,這昏君整那調查賦稅有什麼用?還不是表面功夫?」
「那幾個貪官一個個位高權重的,她一個女人,儀仗丞相,能扳倒誰?」
「到頭來爆發起義,還不是得靠我們?」
「要膽量沒膽量,色膽倒是大到包天。」
一群人圍著我肆意大笑,有人用胳膊懟懟我:「兄弟你咋不笑呢?」
這句話讓周圍人突然安靜下來,用極不友善的目光打量我。
我急中生智,舉起酒杯大笑:「多說無益。」
「昏君就是昏君!」
眾人點點頭,非常認同我這句話:
「呸!昏君!」
我也:「呸!昏君!」
呸完我問他們:「如果給你們一個造反的機會,你們當了皇帝,當如何填補前朝留下來的漏洞?」
有人說,把那些前朝餘孽貶謫的貶謫,流放的流放。
有人說,免除徭役賦稅才是實,這樣他父母就不用起早貪黑下田了。
有人說,握好權柄,勿讓他人攬政擅權,不然事事聽信他人,這皇帝當得有什麼意思?
有人說,多頒布實惠政策,貨真價實點,別整那些表面的,虛的。
有人說,多納妃,這昏君也是完蛋,到現在一個後宮沒有。
有人說,要防微杜漸,今天觀察觀察這個,明天了解了解那個,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
我非常認真,逐字傾聽。
這才是普羅大眾的真實想法。
以前都是奸佞小人搖尾作態,獻媚乞恩。
我看著他們把酒言歡,各抒己見,他們都很年輕,一腔熱血。
言畢,我向他們舉杯:「各位思想深邃,都是盛世之才。」
「我大受震撼。」
「假以時日,若有四夷賓服,萬國來朝之日,在座各位,都將是功臣。」
「萬物皆有回轉,餘味苦澀,但終有回甘。」
「希望諸位能不忘初心。」
「敬海晏河清!」
將士們看我的眼神多了一分敬重。
月高懸,夜靜謐。
一陣陣齊聲的「敬海晏河清」劃破黑夜,回聲久久不息。
我看見不遠處聽牆角的溫淮年眸光輕晃,勾著唇角。
我打了個哈欠:「行了,夜深,諸位早些休息。」
眾將士挽留我:「您是將軍新請來的學士?早見過您,但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莞爾一笑:「在下姜司君。」
空氣陷入S一般沉寂。
終於,他們反應過來,嚇得臉大失血色,嘴唇亂抖:「陛陛陛陛……陛下。」
我頷首,從容淡定:「對,我就是當今皇帝。」
「咱們口中的那個昏君。」
15
我覺著在苦寒邊境的日子比在宮裡還好。
溫淮年教我射箭,他教,我愛學。
我被他半攏在懷,糾正手在箭身上的位置,拉弓上弦。
溫淮年握著我的手,瞄準遠處目標。
鐵箭如白虹貫日,正中靶心。
周圍看熱鬧的將士們沒有高喝一聲「好」,而是大聲起哄:「呦~」
溫淮年淡淡的呼吸灑在我後頸上,嫣紅瞬間攀上我耳垂。
溫淮年一個絕S的眼神掃過去,他們立刻閉了嘴。
溫淮年眼神示意帶頭起哄的下部:「魁寧,去,當靶子。」
魁寧樂呵呵地跑過去,放聲大喝:「夠遠不老大?不遠的話我再遠點。」
他跑遠的距離讓我心跟著懸起來。
魁寧自己還咧嘴大笑,拿個蘋果放頭上:「來吧老大。」
溫淮年看他那樣兒,臉上浮現出一抹不明的淡淡笑意。
下一刻,他讓人拿來黑布蒙住眼
魁寧馬上就笑不出來了。
他咧嘴想哭。
魁寧消失的笑容出現在周圍看熱鬧的人臉上。
溫淮年蒙著眼,用耳細聽辨別。
他上箭,緩緩舉起弓,拉弦。
魁寧咽了咽口水。
他嚇得腿一軟,突然朝地跪了下去。
也就在這時,溫淮年當機立斷,箭頭向下嗖地一下俯衝出去,正中那顆不穩的蘋果。
高呼聲快震破朕的耳膜。
我看見溫淮年放下弓箭,勾著唇笑。
鼻梁高挺,臉龐輪廓分明。
陽光映照在他修長的身形上,整個人金光燦燦的。
我想到了多年前那場秋獵,少年也是這樣的意氣風發。
溫淮年摘下黑布,轉頭,眼神鎖在我身上。
目光交匯,我們彼此對視。
思緒跨越數年,秋高馬肥,少年獵熊。
他也是這般回頭看我,桃花眼彎起,溫柔繾綣。
16
國公府來信,溫筠鶴稱國無君數日,前朝波雲詭譎,恐有大亂。
溫淮年當日便整頓軍營。
五日後,溫筠鶴急召溫淮年回京,稱丞相沈庭之擅養私兵,意圖謀篡。
我當即心跳停了半拍。
我握著信紙的手顫抖,止不住地顫抖:
「我跟你一起回去。」
溫淮年拒絕,他說此次回京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但我想見丞相。
我不信丞相會造反。
我懷疑過所有人,就是沒懷疑過丞相。
丞相受先帝託孤,一輩子嘔心瀝血,他怎麼會?
就算他要反,我也要聽他親口與我說。
「溫淮年,算我求你,帶上我。」
裝可憐這招這回在溫淮年這失效了,他態度堅決:
「臣絕不容陛下以身犯險。」
「溫淮年,朕命令你。」
帝命難違。
溫淮年幽深的眸流轉,喉結滾動,終是忍住了。
他將我擁進懷,輕撫我的頭發,低聲喚我蔻蔻:
「蔻蔻乖。」
我都聽愣了。
我以姜司蔻的身份活了六年,往後十三年,我是姜司君。
我的小名除了太後和丞相,沒人知道,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等我反應過來,溫淮年已經走了。
這廝真狡猾。
溫淮年隻帶了一小部分兵力回京,剩下的繼續鎮守邊境。
我在將士們的掩護下,騎上馬,自己回京。
雷聲滾滾,烏雲蔽日,曙光被遮掩。
我快馬加鞭趕回去,內心祈禱,來得及。
我回去阻止丞相。
一定要來得及。
17
來不及了。
沈庭之的私兵已佔領京城,正與溫淮年軍隊開戰。
若勝,他下一步就是登基為帝。
我一心隻想找到丞相。
我帶著從軍營拿來的弓箭,埋伏高牆,拉弓瞄準目標,幫溫淮年解決了一個背後敵。
溫淮年看見我那一刻恨不得掐S我。
我衝他擺口型:不客氣。
我最後是在太和殿找到的丞相。
沈庭之負手背對著我。
我夢中之人,最想見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我順著沈庭之的視線,發現他看的是我那把龍椅。
一個月前,我還在那把龍椅上聽朝臣舌辯,杵頭昏昏欲睡。
我叫他:
「丞相。」
這次,他回頭了。
不再是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我的視線。
「丞相,朕回來了。」我哽咽。
沈庭之一席官服,眉目清清冷冷。
我一直覺著丞相的氣質像謫仙下凡,是纖塵不染,皎若雲月的仙君。
現在,仙君居然突然拔出劍指著我。
「沈庭之?」我淚霧氤氲的眼迸出驚詫,「你要S朕?」
沈庭之鳳眸凜冽:「是。」
「你要弑君?」
「不錯。」
「你真要反嗎?」
「陛下不是已親眼所見了嗎?」
我親眼所見了,也親耳聽到了,沈庭之要反。
但我每向他靠近一步,他就後退一步,劍刃遲遲不肯刺入我的心髒。
「丞相,是朕讓你失望了嗎?」我淚光點點,「朕不堪大用。」
「朕不成器。」
「朕是扶不起來的阿鬥。」
「朕不是一個合格的棋子。」
最後一句讓沈庭之眉心一折。
沈庭之在朝廷手扶乾坤,呼喚日月。
這讓外人堅信天要亡我,江山遲早易主。
他們都說我是個傀儡皇帝,沈庭之的傀儡。
但我才不管他們說什麼。
我隻想告訴沈庭之,我這些日子都經歷了什麼:
「北國皇帝把朕虜進後宮,想羞辱朕。」
「朕才不如他願呢,朕吐了他一身,給他氣的。」
「是溫將軍後來救了朕,他帶朕去難民營,讓朕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是人間疾苦。」
「朕錯了,朕後悔沒聽丞相言,朕是昏君。」
「朕也想像溫將軍一樣為百姓做點實事。」
「朕學會了騎馬。」
「學會了射箭。」
「朕還收復了軍心。」
「朕再也不亂花戶部的錢了。」
「朕以後好好上朝。」
「朕免輕百姓負擔頒布惠政。」
「朕再也不做昏君了。」
「丞相,朕變了。」
「朕真的變了。」
我看見沈庭之的眼暈也開始嫣紅。
我將他細微的表情變化捕捉得一清二楚。
自責,擔心,欣慰。
我就知道,沒人比我更了解丞相。
沈庭之那些私軍看見我跟眼瞎了似的,不然也不會讓我毫發無損地就找到他。
「所以,丞相,你別反朕好不好?」
「你別這麼對朕。」
「朕需要你。」
18
我好像是說錯了話。
最後一句話說完,沈庭之臉色煞變。
他似下定決心要捅我心窩:
「但陛下始終是個冒牌貨不是嗎?」
我沉默了。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我的胞姐一出生就是紫微星,我隻是和她長的一模一樣而已。
所以呢?
所以上天會懲罰我嗎?
我這不是還活得好好?
我心一點點沉下去:
「丞相想說什麼?」
「陛下十一年前就該S了,要不是臣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