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終於再也無法維持以往的淡定。
「你是誰!」他失控尖叫。
「我不認識你!你說的都是假的!」
鏡頭對準了我的臉。
鵝蛋臉,柳葉眉,這張臉很熟悉。
熟悉到,和李懷安甜蜜婚紗照裡的未婚妻。
一模一樣。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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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被我媽從天臺上拉下來時,渾身都是麻的。
我媽的臉在此刻卻無比生動。
她眼神裡有內疚、有害怕、有惶恐,唯一沒有的,是愛意。
她真的,一丁點,也不愛我了。
李懷安湊過來,呼吸打在耳廓上:「原來處女這麼便宜,才一萬,你媽就同意把錄音筆砸了呢。
「我可問過了,根本沒有什麼沒洗的內褲。
「陳笛,你完了。」
他幸災樂禍地笑,惡心得我哇地吐了出來。
這件事情鬧得很大,學校對我和我的父母進行了嚴厲批評,甚至威脅:
「要是明年考不到全市前三十,你們不僅拿不到錢,陳笛也別想再在羊城任何一所學校上學!
「你們那個小兒子,就等著當一輩子傻子吧!」
校方有意無意透露一些信息給學生們。
說我是壓力太大,導致精神失常。
學校決定,為了高考的好苗子著想,還是把李老師調去帶高二班。
新換的班主任是個嚴厲的禿頂老頭,復讀衝刺班怨聲載道,不少同學看我的眼神也愈加不善。
這時一中的教導主任找到了我。
哦不,現在她已經不是教導主任了。
一中紀律嚴明,絕不允許老師有教育廳處罰的汙點,對她做停薪留職的冷處理。
具體多久,那要看教育廳什麼時候能把處罰撤了。
她大失所望,恰好遠在國外的前夫和孩子聽到消息,邀請她去國外小住。
「我離職了。」她這樣說。
我捏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裡,卻感覺不到疼。
「陳笛,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她拉過我的手,輕輕展開,掌心溫柔又滾燙:「臥薪嘗膽,你應該學過。
「敵人在明,你不用害怕。」
三天後,她坐上國際航班,離開了羊城。
我披上了虛偽的外殼。
那具外殼認真學習,模擬考試的成績一次更比一次高。
那具外殼膽小又懦弱,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李懷安,對父母恭敬又順從。
所有人都以為她終於學乖了。
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那具外殼裡面,恨意如同巖漿,每分每秒都在翻湧流動。
復讀高考出成績那天,附中拉起橫幅,慶祝附中終於出了一個全市第十六名的好苗子。
不僅僅是全市第十六名。
還是從三十一名,進步到十六名的復讀生。
這種跨度的提升,是附中優秀的教育方針使然。
附中買了新聞通稿大肆宣揚,同年從京北高薪聘請資深教師,完成向好學校的轉型。
那天晚上,父母拿到了附中應允的十萬塊。
興奮到極致後,他們夜裡睡得很香。
我在廚房站了很久,很久。
隻要關緊窗戶,擰開煤氣,甚至用不了一整晚,就全都可以S了。
心裡有個聲音在嘶吼。
S了他們!
既然他們不愛你,那就把他們都S了!
不!
另一個聲音高呼。
憑什麼讓他們S得這樣痛快!
在他們享受著天才少女父母的頭銜時,在他們對馬上就能治愈唯一兒子充滿盛大的希望時,在他們徜徉在香甜的美夢裡時,讓他們去S?
他們不配!
我回到臥室角落裡,在那張不足一米的小床上,躺下。
臥薪嘗膽。
我默默咀嚼著這四個字。
我要Ŧü³讓他們所有人,都品嘗到地獄的滋味。
16
大二那年,我十八歲。
有通來自境外的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裡。
「成年快樂,孩子。」對面那個溫和的女聲這樣說。
我聽從她的建議,辦了退學,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這個國家,坐上飛往海外的新天地。
飛機落地時,我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曾經不苟言笑的面容變得靈動快活,眉心的川字痕終於得以舒展。
「蔣老師……」
她溫聲打斷了我:「別叫我老師,叫蔣阿姨吧。」
蔣阿姨,她就像個天使,伸出翅膀,把我這個深陷泥濘裡的人狠狠往外拽了一把。
我在國外攻讀心理學多年。
即便過了這樣長時間,午夜夢回,夢境還是在那個酷熱的下午,和附中的天臺裡來回盤旋。
學有所成那年,她與我徹夜長談。
「還放不下嗎?」
我久久地沒有說話。
放下嗎?
怎麼能放下!
時至今日,我仍無法忘記那天的蟬鳴,李懷安嘴邊得逞的笑,和鏡片上的霧氣。
我也無法忘記,我的親生父親,用狠狠一巴掌,扇碎了我的自尊和希望。
我的母親,用力推了我一把,將我推進滿是巖漿的地獄深淵。
是他們,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
「那就不放下。」她的聲音,擲地有聲。
蔣阿姨推給我一張名片:「這是我侄子,主業是狗仔,副業自媒體,什麼都肯幹,你去聊聊看。」
回國見了面才知道,即便是副業,對方都已經做到百萬大 V。
他速度很快,不到半個月就查到了李懷安以及他父母的全部信息。
「這孫子,和這孫子他爹,可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李懷安,曾在京北某重點中學做老師,其間與多名學生舉止曖昧,行為極其惡劣,被學校辭退。
他的父親,隱瞞了他的過往,把他塞進附中。
我改了名字,微調了臉,以留學海歸的身份參加了李懷安母親為他安排的相親。
他本對相親十分抗拒,卻在見我第一面就一見鍾情,很快確認戀愛關系。
隱忍半年,終於在他父母家中的小書房裡,找到所有證據。
告發他?
報警?
我才不。
我要讓他S。
那一晚,李懷安籌備許久,懇求我嫁給他。
在他等待我那句我願意時,我幽幽地問:
「李老師,你不記得我了嗎?」
我將視頻擺在他面前時,李懷安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作案,他何嘗不想忘卻前塵洗白做人。
可憑什麼?
「你瞧李老師,我要的也不多,隻要你從頂樓跳下去,我發誓,一切都不會傳播出去。
「你會是人人稱頌的優秀教師,你的父親可以穩穩從教育系統退休,你母親教學多年桃李滿天下,我聽說,你還有個妹妹,好像年紀很小,她叫你什麼?老師?哥哥?……」
從興奮,到絕望。
從天堂,到地獄。
我學了這許多年的心理學,終於在這一天派上用場。
更不要說,我用的特調香水,佐以他今晚因緊張喝下的紅酒,足夠刺激人的大腦,分泌過量的內啡肽。
如同海底吟唱的水妖,我在引誘他一步步走向地獄。
最後一擊,來自他母親的電話。
「懷安!你做了什麼!為什麼你妹妹哭著給我打電話!」
他無比兇狠地看向我。
我坦然一笑,摸了摸這張臉。
哪有什麼無緣無故的喜歡。
鵝蛋臉,柳葉眉,和他同父同母的幼妹,起碼七分相像。
他的痴迷終於化為忌憚,最後變為絕望。
「你說話算話,隻要我跳下去,就絕對不告訴我父母妹妹!」
「去吧,去吧。」我笑著講。
那天晚上,李懷安信守諾言,用鐵絲鉤開天臺大門,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而被他丟在一旁的手機。
隱藏文件夾裡的那些視頻,和他對自己幼妹藏匿多年的齷齪心事,終於得見天日。
17
聚光燈下,時隔多年,我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我的親生父親。
導播遞給我一沓厚厚的信紙。
是他們上一次來節目時,帶來的那沓檢討書。
此刻在燈光下,被我一一檢閱。
「你說你們錯了,沒有買黃花魚,因為魚貴,頂一斤半的豬肉了。
「你應該忘記說了,你們不是沒有買魚,而是把魚剃了骨頭剁碎了做成肉泥喂給了弟弟,然後逼著我這個對豬肉過敏的人吃下那些豬肉,甚至在我渾身起疹子的時候,讓我忍一忍,不要給你們添麻煩。」
翻到下一頁。
「大孩子開玩笑,你們讓我大度點,你們應該也忘了,那些大孩子不是開玩笑,是把用過的衛生巾貼在我後背上,把我的作業丟進馬桶裡, 還把我關在器材室裡一個晚上。
「我沒記錯的話, 你本來是想問人家父母要錢的,但一聽對方是國企管理層,就立刻壓著我道歉了。」
臺下的討論聲越來越大。
我爸舉著麥克風破口大罵, 可下一秒,他的麥就被掐了。
「你說周一早上把我的校服丟進洗衣機,還說要給老師打電話,是我自己不願意?
「好可笑啊。」我笑眯眯的,眼裡卻隻有冷意。
「你忘了嗎?是你說S女子不要瞎矯情,衣服湿了而已,有什麼不能穿的。哦對了, 忘記說了,那應該是臘月。」
我看著站在對面的那個男人。
十年而已, 他老得不像話, 曾經讓我懼怕的拳頭如今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一個懦弱無比, 一生隻想著享樂和生兒子傳宗接代的男人, 貧窮二字,已經足夠壓垮了他。
上次那個哭紅了眼眶的小姑娘把椅子上的條幅撕下來砸向他。
她年輕又天真,之前信了這個站在舞臺上寫出誠懇文字檢討書的父親是值得被原諒的。
主持人這時又舉起了話筒。
「所以,與其說是檢討,不如說是洗白。
「陳為民先生, 你和你妻子, 踩著你們的女兒賺錢, 要臉嗎?」
一片罵聲中,他的脊背一點點彎了下去。
……
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是在候機大廳。
蔣阿姨的侄子給我打來電話。
他一直秉承痛打落水狗的理念, 每天堅持不懈地剪輯視頻陰陽臭罵我的父母和李懷安。
他說,三天前,有人故意在我媽病房裡播放那檔欄目,節目的最後, 是我對著鏡頭問:
「媽媽,當年你說我從天臺跳下去,你也跟著我一起跳。
「這句話,是真心的嗎?」
那天晚上,我媽態度強硬辦理了出院手續,甚至堅持著去菜市場買了一條肥美無比的黃花魚回家。
他說, 我爸在那次節目播出後, 在羊城人人喊打, 甚至有老家的人跑到電視臺追問他的電話就為罵他一句,他天天躲在家裡哪也不肯去。
他說, 那天我媽備了一頓好酒, 他們喝了酒吃了魚,最後口吐白沫, 倒地不起。
警察查出, 魚裡和酒裡,都被下了超劑量數倍的老鼠藥。
最後他很小心地問我:「你傷心嗎?」
傷心?
窗外一片藍天,有飛機劃過,留下一道白線, 像是小魚劃過水面。
我說:「你聽過那句話嗎?」
「哪句?」
「小魚小魚快快遊,四面八方皆自由。」
胸腔中的暢快呼之欲出,終於澆滅了靈魂裡蠢蠢欲動的巖漿。
「我自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