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本費,五千五。
學雜費,一千。
住宿費,四千五。
置裝費,三千……
看著報名表上眼花繚亂的數字,心底不知名的情緒被拉扯到最大,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難。
我一把拉住我媽,「媽,真的太貴了……」
「要不我還是回去念公立吧。」
小升初考上的那所學校,一學期的學費隻需要幾百塊。
我媽摸摸我的頭:「玲玲,你將來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媽媽的依靠,媽媽砸鍋賣鐵都要送你去讀最好的學校,給你最好的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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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負責入學的老師都一臉欣慰。
「家長就是要有這樣的覺悟,那些學校和育德可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你知道育德每年有多少出國留學的孩子嗎?有多少考上清北的苗子嗎?」
我不知道。
但我媽像被老師的話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意孤行地在報名表上填上了我的名字。
育德的學生無一例外,全部被強制要求在學校住宿。
交完了錢,我媽又帶著我坐上大巴車,回家去收拾行李。
我們到大院時已經很晚了,月色黯淡,樹影婆娑,下午大概落了些許小雨,在地上圈了一團又一團的陰影。
一個不小心,半隻腳就踏進了泥濘裡。
雨水浸湿了我的鞋。
樓下的王奶奶搖著蒲扇在大院裡乘涼,一見到我們,立刻就眯起了眼睛。
「玲玲回來啦。」
「聽說你媽媽為了你的學習,把工作都給辭掉嘍,要跟你去育德陪讀咧。」
「我兒子還說,育德學費好貴的哦,玲玲你可得好好學習考第一,否則將來對不起你媽這一片苦心。」
我媽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張得很開,上面掛滿了老繭。
「貴得很,一學年就要五萬塊。」
「不陪讀沒辦法的,育德月月都要開家長會,我那工作,哪能總請假。」
「嗐,都是為了孩子嘛,大不了去打點零工。」
我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捏了一把。
又酸又疼。
夏日炎炎,鞋子裡的寒意卻順著小腿直逼胸口。
我第一次生出無比厭世的情緒。
要是我沒出生,她是不是就不必這樣辛苦了?
6
可育德的第一名不是那麼好拿的。
學校裡一共十六個班,三個火箭班,都是從育德小學篩選出來的頂級尖子生。
如我媽之前在電話裡所說,面試老師是考慮到我自理能力強,加上學習成績尚可,這才勉強施舍一個入學名額。
八百多名學生裡,我隻排在倒數一百多名。
在我還震驚於英語課老師是從美國請來的外教時,班上已經有同學可以和外教用英語對答如流了。
我和他們之間的差距,如同天塹。
育德的教學速度非常快,往往一個知識點我還沒聽懂的時候,老師已經切換到下一張幻燈片。
而班裡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已經有些情竇初開的苗頭。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每天都要從我這兒傳紙條給靠在窗邊的文藝委員。
他們的紙條傳來傳去,我動作慢了一點,前面高個子的男生就會故意用凳子狠狠磕我的桌子。
一個月匆匆過去,所有知識還隻是在腦袋裡淺淺過了一下時,月考就來了。
不出所料,我考得極差。
月考出成績後的第二天就是家長會。
我媽照舊穿著那身燙絨的長裙來,她笑吟吟地給班主任打招呼,卻沒有得到一點好臉色。
「這次點名批評班裡的幾名同學。」
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臉繃得緊緊的,黑如鍋底。
他眼神掃過來的一瞬間,我隻覺得小腿肚子都在發抖。
「許慕,陳玲玲,你們兩個起立。」
「這兩名同學,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還在課上公然傳字條,嚴重影響課堂秩序!」
「下個月,你們兩個就坐去最後一排,自己沒有上進心,還要影響其他同學,這種孩子,光靠老師鞭策有用嗎?」
我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迎接所有家長和學生鄙夷的目光。
我想說我隻是幫他們遞了一下,我也不願意的。
可還沒等我張嘴,我媽騰地站起來,揚起手,狠狠就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花了五萬送你來念書!你就是來玩的?」
「陳玲玲!你還有沒有心?!小小年紀就這麼賤是嗎?上課不好好學習,非和男生傳紙條?!」
那巴掌聲震耳欲聾,甚至把前座一同站著,吊兒郎當的男生都嚇了一跳。
我捂著臉,隻覺得半個腦袋都火辣辣的,耳朵裡全是轟鳴。
心裡的絕望如同煮沸的開水,汩汩冒泡。
「不是我……」
可我媽不聽。
下一秒又不顧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我怎麼就養了你這樣一個女兒!」
「我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早上去掃馬路,打零工,晚上去開掏糞車,我都是為了誰啊?不都是為了你嗎?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
「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你不是說你要做家裡的頂梁柱嗎?!」
安靜的教室裡,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鬧劇。
我媽的話一字一字砸進我耳朵裡,我半邊身子像是被煮沸了,另半邊身子卻還是冰冷打顫的。
直到文藝委員走到我面前。
她就是那個在入學面試時,跳了芭蕾舞的女孩。
她說:「阿姨,很抱歉,和許慕傳紙條的人是我,陳玲玲隻是在中間幫忙遞了一下。」
然後她轉頭看向班主任。
「不好意思啊老師,誤會鬧得有點大,許慕是我哥哥,我們之前吵了場架。」
最後她又看向我。
她的面容和跳舞時一樣美麗,周身都好像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對不起,影響你學習了,我向你道歉。」
很多年後我再回憶起那天來,我才知道她身上那圈光暈是什麼。
是富足和美滿的家庭才能給予的美麗、強大、銳利與勇氣。
而這些,我都沒有。
7
那天家長會後,我媽拉著班主任講了很久。
她涕泗橫流,幾乎要給班主任跪下。
說我們的家庭,說我父親的缺失,說家裡的困難,說我曾名列前茅,她懇求老師,請她千萬別放棄我,求她再給我一次機會。
班主任同意了,然後把我的書桌搬到講臺旁邊。
他翻了翻我的課堂筆記。
裡面全是我沒吃透的知識點。
一頁又一頁,因為著急所以記得有些潦草,甚至有些連最後關鍵的幾行要點都沒寫下來。
他說以後有問題,一定要勇敢地去問老師。
「班裡這麼多學生,你要是不去問,老師怎麼能知道這些知識點你還不會呢?」
「老師的 PPT 課件都可以打印,你也可以用 U 盤拷回去,再仔仔細細地看一遍。」
他聲音平靜溫和。
我不知道什麼是 PPT,什麼是 U 盤,隻默默點頭。
可眼眶卻有些發酸。
那些從窮困裡生出的怯懦。
從失衡家庭裡長出的自卑。
在面對老師並未區別對待的這一刻,才終於有了一絲松動。
月考後,所有學生都可以休息一個周末,我跟著我媽回了她租的小房子。
出租屋距離學校很近。
但低矮,破舊,客廳的頂棚上隻有一個懸吊下來的暗黃色燈泡,廚房貼著廉價 PVC 紙的地面上快速爬過一隻小強。
我站在門口,甚至不敢踏足這個狹小局促的房間。
這是我媽放棄了體面的工作,為了「我」才租下的房子。
單薄的塑料鞋架旁掛著我媽的皮包,肩帶上的鐵扣曾狠狠抽在我身上。
可最令我恐懼的還是昏黃燈光下,坐在折疊椅上的那個背影。
那個背影冷冷地說:
「陳玲玲。」
「你對得起我嗎?」
8
「我為了你辭掉了那麼穩定的工作。」
「我為了你賣掉了原來的房子,搬進這種又老又破的爛房子!」
「我為了你去掃大街,去打零工,甚至去掏糞!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你媽媽的手!」
「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你就是這麼報答媽媽的嗎?!」
她一聲比一聲高。
目眦欲裂,十根手指大張著,胸口像是破洞的風箱,從裡頭傳出巨大的粗喘聲。
那一瞬間,坐在我面前的好像不是生我育我,讓我無比共情,血脈相連的母親。
而是一個想要剝我的皮,撕我的肉,再啖我血的兇獸。
在看見她又一次要拿起皮包的瞬間,我心裡隻升起一個念頭。
逃!
扭頭就跑。
我跑得飛快,一把推開暗綠色斑駁鏽跡的鐵皮大門,從那個令人窒息的逼仄小屋裡逃了出來。
我越跑越快。
把貧窮、內疚、懊悔和自責全都甩在身後。
穿過陰暗的小巷。
然後看見學校熟悉的圍牆,和一群吵吵鬧鬧,手裡還拿著康寶萊瓶子的同班同學。
「喲,這不是咱班頂梁柱麼!」
「哈哈哈哈,以後就叫你陳頂頂算了!」
許慕也在其中,他似乎嗫喏了一下想說什麼,可下一秒,身邊的其他男生又拍了他一下:
「下次可不敢讓咱們陳頂頂同學傳紙條嘍,要不然,她媽那功力,能幹S你!」
男生臉色僵了僵,然後語氣尷尬地說:
「誰稀罕!」
「許慕!你幹嘛呢!」
馬路對面,許昭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兒。
她快步走過來,擋在我和那群男生中間。
「陳玲玲,別理他們,他們就是嘴賤。」
「以後要是有什麼不會的,你就直接來問我,我幫你。」
啊?
她目光灼灼:「你會的那些,修紗窗,換水管,這些連我爸都不會,每次都要請人來弄的,你會這些,很厲害!」
那幾個男生還沒走,反倒哈哈大笑著嘲諷:
「可得了吧,許大小姐,你拿你那個當老總的爸和陳頂頂比?也不怕你爸掉價?」
「許慕!你說呢?是你爸厲害,還是陳頂頂厲害?」
說著,男生還用肩膀頂了許慕一下。
「當然,當然是……」
當然是許昭許慕的爸爸更厲害了。
甚至在我心裡,成績優異的許昭,能跳很靈動漂亮的芭蕾,可以和外教毫無阻礙地溝通交流,還能穩坐全班第一,她更厲害。
可這也是第一次。
我心裡覺得非常棒的人,誇我厲害。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很陰暗,很縱容地讓自己不要去想那個住在破舊出租屋裡的媽媽。
我在想許昭。
在想她跳舞時驕傲得像一隻漂亮的小天鵝。
想她說外語時好聽得不得了的口音和語氣。
想她今天,勇敢地一次又一次站在我面前,大聲說出那些我根本不敢說出口的話。
她在我心底埋下一顆種子。
讓我想要成為一個像她一樣的人。
那晚我躺在學生宿舍的床上,夢到自己也穿上了那雙絲綢的、散發著珍珠光澤的芭蕾舞鞋,在偌大的舞臺上翩翩起舞,一舞畢,臺下掌聲雷動。
一夜好夢。
第二天一早,我嘴角還掛著笑,嘴裡哼著歌,然後穿上校服,推開門。
我媽站在門口。
她旁邊赫然是我的班主任和教導主任。
我看見她的嘴唇一張一合,說:
「玲玲,李老師給我介紹了你們學校宿管阿姨的工作,媽媽之後就在學校守著你,你高興嗎?」
9
因為我媽的到來,學校裡沒人願意和我說話。
但有不少同學在我背後對我指指點點。
我不聾,能聽得到他們在背後胡亂給我起外號。
除了許昭,班上更是沒人搭理我。
我媽卻對此非常高興。
她覺得除了自己和學習,再沒有其他可以佔用我的大腦和時間。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將許昭作為我的目標,我無比希望自己可以像她那樣,閃閃發光,更是無數次幻想,自己也可以站在舞臺上,踮起腳尖,轉著完美的圓圈。
我無比卑劣地像個醜小鴨,瘋狂模仿著許昭的一切。
她考第一。
我就發了瘋似地學習。
她和外教流利對話。
我把英文單詞做成手卡,連早上蹲廁所、課間跑操的空檔都在背。
第二次月考,我的名次進步了十六名。
第三次月考,我又進步了十名。
第四次月考,我考到了班級前十。
班主任把我視為進步最大的典型,我媽又重新穿上了燙絨長裙。
然而,元旦晚會上,許昭代表我們班跳了一支叫做《天鵝湖》的舞蹈片段。
她太美了,舉手投足都好像在告訴我。
別看了,人家是優雅的白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