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書,洗衣服,照顧弟弟,日子一點點過去,弟弟會叫我姐姐,會走路,會在媽媽責罵完我之後用小小的手摸我的頭發。
「姐姐,不哭,不哭。」
他小名叫龍龍,我就叫他龍龍。
我說,龍龍,過來。
他就邁著小短腿向我奔來。
龍龍佔據了家裡絕對的中心,絕對的地位,絕對的寵愛,即便是很少著家的爸爸,看見龍龍之後也會把他抱起來在村裡頭晃悠,會給龍龍置辦一身不輸村裡其他小孩的行頭。更不要提媽媽,更是對龍龍寵愛到了極點。
龍龍有挑食的毛病,不喜歡吃蔬菜,也不喜歡吃豬肉的肥肉部分,不吃動物的內髒,不吃雞皮鴨皮,不吃蔥,不吃蒜……
我難以想象,一個人居然有這麼多不吃的東西。如果他碗裡的食物違背了他的喜愛,他就要哭鬧不休,拒絕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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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任性,媽媽居然甘之如飴,帶著寵溺又無奈的微笑,為他撕掉肥肉,撕掉雞皮,挑出蔥蒜,細心妥帖得仿佛我填寫我的答題卡。
我低頭,看著碗裡的,弟弟不吃的肥肉,不知道怎麼的,想笑。
一口把肥滋滋的肉咽下去,油膩的感覺順著喉嚨口返上來,我卻舍不得吐。我應該是感謝弟弟的,謝謝他扔出的邊角料,勉強讓我多長了幾斤肉。
姐姐在春節的時候才會回家,她和弟弟不熟悉,弟弟當著爸媽的面指著姐姐說:「她是誰,為什麼來我們家?」
媽媽說:「她是你大姐姐。」
龍龍卻指著我,「這個是大姐姐,她不是大姐姐。讓她出去!」
媽媽笑起來,沒把弟弟的話語當真,也不為姐姐斥責弟弟,隻是笑著給爸爸倒酒。
姐姐臉上掛著笑不說話,我的手在飯桌下牽住她,湊到她的耳邊輕聲道:「姐姐。」
「我是你的姐姐,不是他的姐姐。」她也湊到我耳邊,低聲說。
飯桌上,龍龍一個勁往我碗裡添菜,他剛剛學會用筷子,他覺得這樣好玩。媽媽爸爸不阻止他,我因此得到了好多好多的肉,牛肉,豬的後腿肉,燒得軟軟的雞肉。我趁著他們不看我的時候,把肉夾給姐姐。
姐姐又反過來夾給我,「你吃,我在外面,什麼好吃的沒吃過。多吃肉,長腦子。」
姐姐在撒謊。
原本我們長得一模一樣,身高一模一樣。可現在,我足足比姐姐高了三四釐米,現在的我們站在一起,我更像是姐姐。
晚上睡覺的時候,弟弟鬧著我去給她念故事書,我把他哄睡了回到房間,姐姐坐在床鋪上,眼神幽幽地看著我。
「你對那個孩子怎麼想?」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想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嫉妒。」
如果不是他,我不會知道原來爸爸媽媽也可以做一對那麼好的父母,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知道一個小孩子應該有的待遇是怎樣的。正因為他讓我見到了,我才感到空前的嫉妒和怨恨。
姐姐微笑了,如釋重負似的,「那就好。」
過了會兒,姐姐又說:「這個家的財產我們倆肯定是一點也撈不到,你現在多和皇太子搞好關系,對你也有好處。你這樣也很好。」
她把龍龍叫做皇太子,但語氣卻充滿輕蔑,我能聽出她對龍龍的厭惡。
其實龍龍是個還不壞的孩子,但這話我也沒辦法說出口。
畢竟就算是我,就算是被龍龍依賴又親近的我,有時候也還是會生出希望他不要出生的念頭。
等寒假結束,龍龍對姐姐熟悉起來了,姐姐出發離開家前往縣城的時候,龍龍甚至哭了,大叫著「大姐姐不要走」,看上去很可憐。小孩子真奇妙,愛和信任都來得太過輕易,隻需要給他一顆糖,他就會粘著你。
哪怕姐姐給龍龍喂糖,隻是因為龍龍有蛀牙。
他吃了糖,晚上睡不著覺就要鬧著讓媽媽哄,爸媽就會因為噪音而爭吵。
這是姐姐小小的報復。
喂龍龍吃了糖,姐姐表情冷酷地對我說:「我們小時候吃過多少次糖?逢年過節隻能要到一兩顆。皇太子卻吃糖吃到能得蛀牙,這可真是……」
正如龍龍不要的肥肉卻是我們小時候求也求不來的營養,他的煩惱反而讓我們姐妹顯得更加可笑和不幸。
5
我的成績在鄉裡的垃圾中學中,是斷層式的優異,優異到老師親自來到我家,對我父母耳提面命,千萬要重視我的教育。
中考在即,考場在市區,媽媽提前幾天去那裡掃好了到達的路線,甚至揣了個小本記下了路線圖。
我原本以為媽媽並不在意我的學習的,畢竟我交上去的成績單總是成了爸爸放骨頭的碟子,或者滅煙的煙灰缸。
「我可以自己過去的,你不用這麼麻煩。」不受寵的孩子總是害怕麻煩別人,我看著媽媽為我的事跑了好幾次市區,我竟然覺得愧疚。
「這怎麼能行,你一個小娃娃,萬一找不到路怎麼辦?明天,我和你爸送你去考場。」
也許,也許她是愛我的,隻是愛得不夠多。但愛得不多,也是愛。
我按住蹦跳的心髒,第一次對媽媽露出一個不帶任何偽裝和委屈的微笑。
「謝謝媽媽。」
「說什麼謝,我是你媽呢!」
我一瞬間就原諒了媽媽長達十五年的忽視。
然後第二天,命運用事實告訴我擅自期望又擅自失望的人最可笑。
爸爸喝醉了,一個醉鬼是沒辦法開車的。
我不懂他為何非要在這個時候喝酒呢?一年有 365 天,我的中考一生隻有一次,為什麼偏偏要在今天喝酒?平時是少了他的酒喝嗎?
媽媽嘟囔著抱怨:「真的煩S人!」手腳卻輕快又麻利地將爸爸的嘔吐物擦幹,給他換上幹淨的睡衣,再去廚房為他煮一碗醒酒的湯。
我站在大門口,背著書包,終於忍不住提醒道:「媽,該送我要去考場了。」
媽媽回過頭,怒氣衝衝,「我都忙成這個樣子了你還考場考場,你自己沒長腿嗎?!一點忙幫不上,就知道給我添亂。」
接著又是老生常談的「要不是生了你們姐妹,我至於活成現在這樣嗎?」
龍龍在這時候被吵醒,哭了起來,媽媽在圍裙上擦幹手,擠出笑臉抱著龍龍哄,連抱怨的時間都沒有了。
媽媽像一隻忙碌的陀螺,在爸爸和弟弟之間旋轉著,卻永遠不會為我停留。
我早該想到的。
我揣上媽媽記錄了路線的小本子,一個人向著考場走去。
姐姐給的錢夠我搭車,我起得夠早夠我四處問路,沒有媽媽,我一樣可以考試。
中考三天,我平靜地一個人去考場,一個人在考場邊的小飯館隨便吃些什麼,看著其他孩子在家長身邊崩潰或撒嬌,而我有的隻有平靜。
可當我離開考場,看見姐姐遠遠地站在路口,手捧鮮花對我笑的時候,委屈的淚水後知後覺地流了下來,我發了瘋似的向姐姐狂奔而去,一把撲進她的懷裡。
「姐姐!姐姐!我這次考得特別好。」我哽咽著,試圖擠出一個笑臉。
姐姐溫柔地撫摸我臉上的淚水,聲音像冰淇淋一樣,甜得快要融化了,「我的妹妹,你辛苦啦。」
六月的陽光給她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她的表情憐愛極了,我仿佛看見了能拯救我於黑暗地獄中的天使。
一瞬間,我覺得,姐姐才更像我的媽媽。
6
我的中考成績好得不得了,我考上了市區最好的高中,是省重點還是國家重點來著?聽說連一本率都超過了 93%。不重要,總之我是我們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好成績。
爸媽知道我成績好,但沒想過我成績好到這個地步。
看到我的成績單,他們破天荒地誇我「能幹」,是個「好孩子」,和村裡人闲談時也終於會在聊完龍龍之後提一嘴我的名字了。
媽媽抱著龍龍對我說:「你真給媽長臉!」
我抿著嘴笑了下,不接話。
媽又說:「等你讀完高中,龍龍也要讀小學了,你要多輔導他。」
我低著頭,「我知道的。」
龍龍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姐姐是學霸。」
真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學霸這個詞的。
我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龍龍繼續說,「姐姐,我以後也會像你一樣聰明嗎?」
媽媽大聲道:「當然啦龍龍,你以後肯定比姐姐還要聰明,考上比姐姐更好的學校!」
年僅三歲的龍龍興奮起來,手舞足蹈,「我要考好學校!給媽媽和姐姐住大房子!」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那爸爸和大姐姐呢?」
龍龍說:「大姐姐也可以住。爸爸不要。」
「為什麼不要爸爸?」
「爸爸喝酒,總是很臭,不要!」
媽媽皺眉說龍龍調皮,爸爸怎麼能少。我卻看著龍龍笑了,贊賞的笑。這種時候我總是特別喜歡他。
我和媽媽對視一眼,她移開目光。
門外,爸爸的朋友正在大聲講一些粗俗的話,催促媽媽給他開門。
是喝醉酒的爸爸被攙扶回來了。
7
十六歲生日,我和姐姐不在一起。
我沒有蛋糕,隻能對著星星許願,希望我和姐姐都能長成了不起的大人。
姐姐定期來我的高中看我,她已經學會做美甲了,現在一個月能有五千塊多的工資。隻是美甲店不包吃住,她的開銷也變多了。
她說,等她再攢一攢學一學,就能自己出去單幹了。
她給了我一千八百塊的現金,有新有舊,我捏在手裡,隻覺像是捏著一團棉花,不敢使勁。
「高中生用腦多,你不要吝嗇花錢!衣服啊,本子啊,營養餐啊,該花就要花!」
「那你呢?」我輕聲問。
你也是個十六歲的少女,你卻還穿著前年的舊衣服,身材瘦小得不像樣。
我的姐姐,那你呢?你該花的,舍得花了嗎?
姐姐笑著說:「你個學生妹還來操心我啊?用不著操心,我比你想的能幹多了!我一個月有五千多呢,想吃啥吃啥。」
後來我才知道,姐姐對著媽媽,總是低報了工資,卻又對著我,高報了工資。
她怕媽媽要太多,又怕我不敢要。
我的姐姐,她比我聰明太多了。
不管誰問我,我都會這麼說。
高一的第一個學期結尾,我是班上第七名,全年級 200 名。如果高三能維持這個排名,我考上一所 211 是不成問題的。
我很煩惱,鄉裡的學校和城市裡的學校根本不一樣,我引以為傲的頭腦在這裡顯得平平無奇。
但很快,我的煩惱就煙消雲散了。
不是因為我提高了我的成績。
而是因為我,不能讀書了。
弟弟因為一次暈倒,送到醫院,被檢查出患有白血病。
晴天霹靂啊。
龍龍住一天 icu 就是一萬塊錢,哪裡還有錢拿給我上學?
龍龍住院的那天,媽媽衝到我的學校給了尚且不清楚的我一記響亮的耳光,瞪著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她的仇人。
「錢,拿來!」
她搜刮了我的書包和寢室,找出了這些年姐姐給的又被我攢下來的錢。
又風一樣地衝到姐姐工作的地方,搶走了姐姐全部積蓄。
原來她一直知道姐姐少報了工資,也一直知道我在偷偷存錢。
從前她假裝不知道,微妙地選擇了放縱我們。
可當龍龍出現危機,她對我們那微不足道的愛就必須全部收回了。
哪怕我跪在學校門口,求她讓我繼續讀書,她也用不能置疑的冷漠態度對我說:「你做夢!」
「龍龍出事我也不想啊,可是難道我輟學,龍龍就能好起來了嗎?媽,要是龍龍沒了,你就隻要我和姐姐了,你做得這麼絕,你就不害怕嗎?」
媽媽的回復是一記重得可怕的耳光。
「為什麼得病的不是你!」
「為什麼不是你!」
媽媽像瘋子一樣,聲嘶力竭地尖叫,怒吼,哀嚎。
姐姐把我從地上扶起,眼睛像冰一樣冷,嘴角卻翹起,「可我們就是沒得病,就是你兒子病了,你氣不氣?」
是啊,我和姐姐那樣被忽視著長大,可我們卻四肢健全身體健康。
龍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被嬌慣,卻從出生起就是個病秧子。
姐姐指著媽媽的鼻子,「這都是你的報應!」
「你的報應你的報應你的報應!!!」
媽媽被刺激得雙眼通紅,又要廝打姐姐,我站在姐姐身前,擋住媽媽的拳頭。
姐姐在我身後大笑起來,眼裡的淚水卻怎麼樣也止不住,滴答滴答地浸湿她已經發黃的棉袄。
姐姐工作三年多攢下來的八千塊,扔進 icu,卻什麼都不是。
媽媽去她工作的地方鬧,美甲店不要她了。
媽媽迅速給我們兩個定下了親事,姐姐 8 萬,我貴一些,要 20 萬,因為我讀了高中,並且成績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