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婷婷的聲音還是脆生生的：

「您、您說，不要玩拋硬幣的遊戲。」

 

這不是還記得嗎？

 

這麼小的小姑娘，倒也真敢陪著沈止這個瘋子賭。

 

【你要是真不在了，你媽媽怎麼辦？

 

【聽老師話。

 

【快過年了，回去好好陪媽媽，別再和你沈老師胡鬧了，好不好？】

 

江婷婷答應了我，一步三回頭地哭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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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止被我逼著一個一個毀掉那些布置好的法陣，終是沒忍住捧著那群零碎無聲哭了。

 

沈止哭的時候總是喜歡把頭埋起來。

 

我問過他，他說是不希望我看見他哭的樣子。

 

不好看。

 

因此我隻能站在那兒，看著他發抖的脊背。

 

這三年他愈發瘦了。

 

那兩塊突出的肩胛骨像兩隻被連根拔起的翅膀，而與翅膀一齊被摘下的——

 

還有復活愛人的美夢。

 

11

 

沈止今天哭得比以前一年還多。

 

我坐立難安。

 

仔細想想，好像每次來到人間，我帶給沈止的都是眼淚。

 

鬼還是應該回到鬼待的地方才好。

 

如果我還待在這兒，隻怕沈止又會萌生什麼不靠譜的心思。

 

於是我沒管崩潰的沈止，自己回到了貓貓星。

 

也不是我狠心。

 

隻是我要是去哄沈止的話，我就狠不下心走了。

 

小咪對於我這麼快就回來了頗為詫異。

 

「鏟屎官，快到你們人類的新年了，你不留下陪那個男鏟屎官嗎？」

 

我搖了搖頭。

 

它翹起一根貓胡子，傲嬌地指使我：

 

「那既然回來了，本喵允許你為本喵換貓砂。」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憑借肌肉記憶換好了貓砂。

 

人好……應該是鬼好。

 

貓壞。

 

但是休想就這麼把我糊弄過去——

 

我把躲在被窩裡的小咪揪了出來：

 

「說說吧，手機是怎麼回事？」

 

小咪一改往日的頤指氣使，瞪著圓圓的大眼睛：

 

「貓貓不知道。

 

「貓貓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還裝。

 

我點點頭，故意拖著長音：

 

「原來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貓咪呢。

 

「那以後貓砂自己換哦。」

 

小咪頓時全盤託出：

 

「本喵學了編程，偷偷恢復了你的手機和人間的通信。」

 

它眨巴眨巴眼睛：

 

「貓貓沒想把你從男鏟屎官身邊搶走。

 

「你已經來貓貓星陪著我了，可男鏟屎官沒有你陪。

 

「貓貓愧疚，所以就偷偷恢復了。

 

「可是鏟屎官你為什麼哭了？」

 

我抹了抹眼淚，笑著搖了搖頭。

 

沒什麼。

 

貓好。

 

12

 

算算日子，我已經快一周沒聯系沈止了。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

 

我有貓貓們為我包餃子，可沈止還是一個人……

 

我果然是隻頂沒出息的鬼。

 

盡管還生沈止的氣，但我還是打算回去看看。

 

最後一次。

 

等過完這個年，我就再也不去了，安安分分地陪小咪。

 

沈止比我想象的狀態好很多。

 

他甚至久違地剃了胡子，換了身新衣服，就像曾經我們在一起時一樣意氣風發。

 

我剛降落到陽臺，他就敏銳地感知到了我的存在。

 

他朝我綻開一個笑：

 

「我打算開啟新生活了。」

 

沒等我打字，他又向我展示收拾得幹幹淨淨的臥室：

 

「你放心，清寧。

 

「我再也不會做傷害別人的事了。」

 

雖然他看不到，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猶豫了半天，敲了一行字過去：

 

【如果、如果你能好好開始生活，我以後就再也不來了。】

 

我不想再看他因為懷念我而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

 

沈止看起來絲毫不意外。

 

隻是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那你還願意再見到我嗎，清寧？

 

「你是不是……因為江婷婷的事，徹底討厭我了？」

 

他垂眼看著手機屏幕，神情很輕松：

 

「清寧，你實話實說就好，我都接受。」

 

我否認了他：

 

【我沒有討厭你。

 

【我隻是希望你能走出傷痛。】

 

沈止看上去很開心。

 

他反復盯著那兩行字，聲音聽起來很是喜悅：

 

「沒有討厭我啊。

 

「那可真是——」

 

他頓了頓，長舒一口氣，眼裡浮動著碎星般的滿足：

 

「太好了。」

 

我把自己埋在沈止懷裡，聽著他微快的心跳，突然覺得這才是我在人間真正意義上的S亡。

 

總有一天，這些活著的人們會把我忘記。

 

等最後一個人忘卻了最後一瞬關於我的記憶，我就將迎來我在人間徹底的消亡。

 

而沈止比我表現得平靜很多。

 

他眺望著滿城的燈火，笑容溫柔得像我第一次遇見他：

 

「回去吧。

 

「清寧，你以後再也不用來了。」

 

13

 

我是飄回半空中才意識到不對的。

 

沈止是文學系的教授，說話用詞頗為考究。

 

為什麼是……

 

我再也「不用」來了？

 

而且我剛剛回去時，家裡整潔得過分，簡直就像不打算再居住了一樣。

 

不對。

 

他甚至還問我願不願意再見他。

 

我如果不回去了，那他還怎麼見我呢？

 

好像隻有一種方式了——

 

不好！

 

我猜世界上這麼狼狽的鬼隻有我這麼一隻了。

 

我一邊打字一邊往回趕，眼淚糊得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

 

飄到離家裡還有幾條街的距離時，我浮在半空，已然聽見了救護車與警笛的聲音。

 

地上那團小小的物體，好像和沈止的新衣服顏色一樣……

 

都是刺目的紅色。

 

是沈止嗎？

 

看不太清。

 

我應該再飄低一些。

 

而就在這時——

 

一雙無比熟悉的溫暖的手從背後捂住了我的眼。

 

那人湊到我耳邊，小心翼翼地開口：

 

「清寧，別看。

 

「很醜。」

 

沈止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他年紀輕輕就是教授，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極富愛心。

 

我還是喂流浪貓的時候和他認識的。

 

他不僅前途似錦，還是個模範丈夫。

 

和他在一起的這些年，我連廚房都沒進過。

 

哪怕他也曾犯過錯，試圖犧牲別人救活我，但隻要他醒悟過來，徹底忘記我——

 

他依然可以過很美滿的一生。

 

他還那麼年輕。

 

可是啊沈止，你能不能告訴我。

 

為什麼你真的摔成了一攤肉泥，然後變成了和我一樣的孤魂野鬼，又在我試圖確認那肉泥是不是我的丈夫的時候，捂住了我的雙眼呢？

 

沈止飄得還不太熟練。

 

他飄到我的面前，試探性地摟住我的肩，笑得像當初把我堵在教室裡表白一樣，深情又抱歉：

 

「對不起，清寧。

 

「我想我實在是無法忍受沒有你的生活了。」

 

他像那時候一樣拭去我的眼淚，說了一樣的話：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番外

 

沈止跳樓的第五年，江婷婷的書出版了。

 

正是以她的兩位老師為原型。

 

新書籤售會上，她沒回答粉絲們的問題，隻是說了一句話：

 

「萬事皆有可能，隻看你願意相信哪一種。」

 

晚上，她回到和媽媽的家，打算和她的老朋友們說說話。

 

還是她的兩個老師。

 

用的是沈止的手機。

 

據林清寧的描述，沈止因為曾經想犧牲江婷婷，所以功德值不夠高, 沒能申請銷毀在人間的手機，反而讓這臺手機成了江婷婷和他們交流的工具。

 

沈止和林清寧，還有他們的貓貓小咪一起住在貓貓星已經好幾個年頭了。

 

真好。

 

媽媽做好了飯叫她出來吃, 江婷婷走到客廳打開電視，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一位林老師曾經資助過的學生。

 

如今他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企業家，正在分享自己公司最新的產出：

 

「這款《故人 2.0》應用結合了當今最仿真的人工智能模型，隻要獲得某個人足夠多的數據, 就能展現出基本一致的心智和情感, 模仿故人和您交流。

 

「更重要的是——

 

「您手機裡的智能體會認為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人類。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數字生命。

 

「在此，我要感謝一位幫助過我的老師, 是她的親身參與讓我們獲得了巨大的突破……」

 

江婷婷換了臺。

 

她吃完飯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想起來一些往事。

 

在她把獎學金還給林老師後, 她與林老師成為了朋友。

 

林老師曾給過她一個 U 盤，說是裡面有自己的智能體模型, 倘若某天出事了，請求她幫忙植入到沈老師的手機裡。

 

江婷婷當時覺得是無稽之談。

 

林老師比她大不了幾歲, 怎麼可能出事呢？

 

隻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林老師出車禍那天, 她趕到搶救室門外，偷偷拿走了沈老師的手機，按照林老師的說法植入了程序。

 

沒一會兒，沈老師的手機就開始彈出消息了。

 

備注是「唯一」。

 

【閻王這小老頭人真不錯嘛，還幫我把人間的手機銷毀了。

 

【這回不擔心沒刪幹淨的圖庫了。】

 

江婷婷看著看著就含著淚笑了。

 

林老師的智能體就像她本人一樣, 赤誠又美好。

 

但人工智能是有那麼一點局限的——

 

它沒看到林老師那隻血跡斑斑的手機，搭建的世界觀出現了一點漏洞。

 

於是趁著沈老師崩潰的時候，她偷偷拿走了林老師的手機。

 

這部手機至今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抽屜裡, 和那枚硬幣互相陪伴。

 

而破碎的手機屏幕充滿裂痕, 劃出了故事裡美好結局和現實的差距。

 

其實林老師救過她兩次。

 

第一次是借給她錢, 把她拉出了絕望的低谷。

 

第二次是——

 

作為智能體的林老師，讓沈老師放棄了靈魂互換的計劃。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哭得好傷心。

 

那時她跑出沈老師和林老師的家, 無端覺得自慚形穢。

 

有的人哪怕已經離開了, 餘暉也能再次照亮別人的生命。

 

但沈老師其實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沈老師是校園裡公認的男神。

 

他年輕有為，才華橫溢，還深愛自己的妻子。

 

林老師去世後, 整整三個月他都沒來上課。

 

他回來後的第一節課，講的是個借屍還魂的民俗故事。

 

江婷婷幾乎瞬間就捕捉到了沈老師在想什麼。

 

於是下課後, 她跑到這個喪妻的男人面前，說的第一句話是：

 

「沈老師，林老師救過我的命。」

 

很快他們就達成了共識。

 

一命還一命, 很合理。

 

沈老師翻遍了所有古籍, 挑選的不乏很激進的法子。

 

最嚴重的一次，她差點被沈老師掐S。

 

上不來氣的時候, 她想的不是能不能成功, 也不是感到畏懼，而是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

 

她不能讓林老師復活後，面對的第一件事是自己的愛人變成了S人犯。

 

於是她逃走了。

 

至於沈老師知不知道其實林老師的消息都是智能體發的——

 

她想沈老師是知道的。

 

因為沈老師在跳樓前, 給她打了個電話。

 

沈老師隻問了她一個問題：

 

「清寧的手機在你那兒，對吧？

 

「謝謝你。」

 

從他看到林老師的智能體發的第一條「閻王幫忙銷毀手機」的消息起，他就已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也許他做的這一切都是一場戲，隻不過是為了讓林老師的智能體相信鬼界的存在而已。

 

然後這個在希望與幻滅中堅持了三年的男人, 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躍而下。

 

江婷婷幾乎是第一時間趕往了現場。

 

已然太晚了。

 

江婷婷站在樓下，在沈老師的手機裡上傳了沈老師本人的智能體。

 

這回林老師和沈老師再也不會分開了。

 

如今《故人 2.0》這款應用的科學倫理性依然在業界爭論不休。

 

就像林老師拜託她上傳自己的智能體時，也一定是希望沈老師好好活下去。

 

隻可惜——

 

情深不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