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窒息地難受了一下,疼得難以緩解。
我掏出一個小瓷瓶,熟稔地倒出幾顆黑色止痛的藥丸。
這些年,我每每從噩夢中驚醒,靠著這些藥,才熬下來。
年紀越大,吃得藥量也越多。
拿出瓷瓶的時候,貼著心口放著的船票也掉了出來。
我緩緩俯下身撿起。
「還有六天……」
燭光下,我花白了發,佝偻著背,哭得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裴雲渡,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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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接我回家,好不好?」
6
魏懷書進宮了整整一日。
他回來後,也是滿臉疲憊。
院中的東西,我已收拾好了大半,一樣樣裝進行囊裡。
魏懷書看見後,愣了愣,才嗓音幹啞地開口:
「孟昭,你這是要去哪?」
「我們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你就不能原諒我這一回?」
「是我太擔心晚晚的身體,糊塗了……」他嘆了一口氣,就想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
「太醫說是她年紀大了,身體太過虛弱,虛不受補,才吐了血,沒有大礙。」他吞吞吐吐道,「……是我誤會你了,給你賠禮道歉。」
這是活了半輩子的魏懷書,第一次低頭向我道歉,也是為了他的白月光。
我收拾衣物的手沒停,也不打算搭理他。
「我說得也隻是一時氣話,你何必揪著不放。」
「我們這麼大年紀,你還像個小姑娘那樣鬧脾氣,孟昭你不嫌難堪嗎?」
魏懷書語氣焦躁起來。
我停了停手中動作。
魏懷書可以把虞見晚,寵成未出閣的少女,亦如他們年輕時候。
卻不容許我發脾氣。
在不在乎,一目了然。
我忍了下鼻尖的澀意,隻是淡然地收完東西。
把裝好的包裹交給身邊的婢女。
魏懷書一言不發看我登上馬車。
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
去往嶺南之前。
我想我都不會再見他了。
兒子魏廷及冠之後,繼承了爵位,有了自己的府邸。
我搬離了侯府,去了他的府中小住。
魏懷書與我和離,準備迎娶病重的白月光,他也有所耳聞。
我以為魏廷,能安慰我兩句。
誰知他守在門口,皺著眉,忍不住道:
「娘親,何必跟爹爹鬧成這樣?至於嗎?」
「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虞姨快要病S的人了,娘親還跟她拈酸吃醋,也不怕傳出去被人笑話。」
我望著這個自己親手養大的兒子。
心像是結滿了冰。
又沉又冷,直直地墜了下去。
魏廷不是我親生的骨肉。
我這一生,沒有為魏懷書生下一兒半女。
他心中記掛著白月光,倒也不介意,在我們成親後的第三年,他抱養了一個男兒,繼養在我膝下。
我對魏廷視若己出。
小時候為他找了最好的乳娘。
他生病,我比誰都心疼著急,幾宿不合眼地陪著。
等他長大一些後,我親自教他讀書認字,四處找人,供他上最好的私塾。
似乎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用盡在了他的身上。
我僵硬站在門口。
低著頭,無措地像個無家可歸,犯了錯的孩子。
好像那句話說得沒有錯。
女子這一生,從沒有家。
嫁出去後,就回不了娘家。
在夫家,兢兢業業侍奉全家,求一個名分,落腳之地。
多餘地活著。
就像此刻,我站在兒子的府邸門口。
日光照在我背上,卻從骨子裡透出涼意,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我隻是來住幾日,不會麻煩你太久。」我嗫嚅開口。
在我費心養大的兒子面前,我竟是這樣的小心翼翼。
忽然,我在想。
嫁人生育,到頭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老有所依?有個容身之所?
用養育之恩,換他養我老年之時?
沒有,都沒有。
這一生,像是空的。我掏盡了自己,圍著幾個男人轉悠,到最後隻留給自己一副蒼老幹癟的皮囊。
我活過,卻沒有為自己活過。
7
魏廷臉色不算好看,但還是幫我從馬車上搬下東西。
他沒忍住,又在勸我:
「娘,早點回去跟爹和好。」
「過了三十年了,還計較什麼?」
「虞姨那麼可憐,你就當多照顧一個病人,府中多個人,隻多雙筷子,哪會多礙眼?」他很不在乎地笑,「我爹那麼大年紀了,難道還能再跟虞姨生個孩子嗎?」
「我爹隻是心善,想幫虞姨了卻心願……」
我嘴裡像是吞了黃連,苦得說不出話。
他幫白月光了卻心願,那我呢?
他們父子兩個,在乎的隻有虞見晚。
我就該容忍退讓,博得賢妻良母美名。
我在魏廷的府中待了五日。
明天一過,去往嶺南的船就要開了。
離開前的一日。
是虞見晚的小生辰。
許是魏廷想要緩解我和他爹的矛盾。
勸了我好久,讓我回府一趟。
「娘,也許這是虞姨最後一個生辰。」
「虞姨知道您為了她,離開了侯府,這幾日一直偷偷地自責流淚。」
我最後還是答應了。
不是為了他們任何一個人。
隻是因為聽聞嶺南湿熱,離開前,我回侯府多準備一些夏衫。
虞見晚的小壽辰,辦得很熱鬧。
看得出魏懷書照顧她很細心。
她花白的頭發,被人梳得整齊,還戴上了一支翠玉的發簪。
剛來時,凹陷下去的側臉,也微微豐腴了起來。
我在想,果然愛人如養花。
虞見晚眾星捧月般,坐在圓桌中央的位置。
右邊是我夫君,左邊是我養大的兒子。
魏懷書端上他親自下廚做得長壽面。
虞見晚嘗了一口,眼角的皺紋也笑成了花:「懷書哥哥,做得真好吃……」
我喝著面前的茶水,隻覺得自己是壽宴上最多餘的那個。
魏懷書是高高在上的侯爺。
洗衣做飯這些事,他從未屈尊降貴地做過。
一輩子沒進過廚房的人,在他接近花甲之年,為他的白月光破了例。
我的兒子魏廷也送上了禮物。
是一塊玉牌。
他把玉牌,親手給虞見晚戴上。
我望著那枚墨玉紅繩的玉牌,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那是我壓箱底,連碰都舍不得碰的東西。
十八歲那年。
我站在玉蘭花樹下。
他摸了摸我頭頂,穿著甲衣英姿勃發的人,親手為我戴上那一半的山盟海誓玉牌。
「昭昭,等我得勝歸來娶你。」
「玉蘭樹開滿花,我就回來了……」
我握著這塊玉牌,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後鎖進了箱底,再也不敢觸碰。
魏廷他怎麼敢,不問自取拿我的東西,送給虞見晚!
我掀了桌子。
推倒了弱不禁風的虞見晚。
兩隻眼睛前的霧氣,怎麼也擦不幹淨。
手指也抖得厲害。
從她脖子上,硬生生拽下這塊玉牌。
8
虞見晚嚇壞了,倒在地上,嗚咽個不停:「姐姐,我還你。」
她躲進魏懷書的懷裡,受了委屈驚嚇地顫抖:「懷書,她要打S我!」
直到魏廷用力把我推開。
我握著手中的玉牌,才慢慢冷靜下來。
魏廷轉身查看虞見晚傷勢,小心地問她:「姑母,沒事吧?她有沒有把你推傷?」
「娘,一塊玉佩,值得你小題大做嗎?爹給你買了那麼多珍寶首飾,你何必這麼小氣,送虞姨一個都不行?」
又是一陣天暈地轉。
我怔怔地望著他:「你剛才叫她什麼,姑母?」
魏廷抿了嘴唇。
魏懷書避開我的視線:「晚晚是他的姑母,當初廷兒的父母早逝,他無依無靠,晚晚嫁了人也沒辦法照顧他。」
「晚晚求我幫他找個好人家撫養,我想你也不生孩子,我們膝下缺個子嗣,就把廷兒接了回來。」
魏懷書急切道:「我們總歸要有個子嗣,養廷兒或是養別人,有什麼區別!」
這一刻,我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心像是裂開個大縫,灌著風,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我費心養大的兒子,原是在為虞見晚做嫁衣。
他叫我一聲娘親,卻實實在在叫虞見晚一聲姑母。
虞見晚才和他血脈相連。
我握著手中玉牌,笑著,踉跄轉身。
魏懷書追了上來,攔住我去路。
他面色泛白,帶著無措:
「孟昭何必鬧成這樣?」
「一塊玉牌而已。」
「你別哭了……」
我感覺到不到滿臉的淚,也嘗不到滿嘴的血腥味。
「你這樣,我害怕。總覺得你,什麼都不在乎了……」
「孟昭跟我回去!」
我捏著手中玉佩。
「回去哪?那是你們的家。魏懷書,我們已經和離了。」
……
我一夜沒睡,隻帶了幾件尋常衣服。
再多的東西,去了嶺南後可以重新買。
早晨醒來,我擦幹淨銅鏡,仔細妝扮了一回。
這麼多年未見。
我總想給他留個好印象。
十八歲那年闊別的嬌嬌,如今成了老妪,他會認出我嗎?會笑嗎?
9
船夫解開了纖繩。
大船緩緩行駛在江面上,穿破霧氣,向南而下。
魏懷書不知從哪得知我離開的消息。
他騎馬,急匆匆追了過來。
船已經行遠了。
我看他從馬背跌落,顧不得身上疼,一瘸一拐在岸邊追著船跑。
頭上的發,被風吹起,白得像帆。
「孟昭回來。」
「孟昭,我求你別走……」
他用盡全力地喊,咳得撕心裂肺。
可這一次。
我沒回頭。
經過半個月的船上顛簸,我到了嶺南。
找了一間客棧後,我就開始打聽起他的下落。
「三十年前來御敵的裴家小將軍,現在在何處?」
問了好幾個人後。
終於有個在山上放牛的牧童,給我指了條路。
我拖著不利落的腿,走過歪歪曲曲的小道,雜草橫生的山上,找到了裴雲渡的墳塚。
他一個人,在異地他鄉,待在無人問津的荒野裡,也等了我三十多年。
我蹲下身,認認真真擦去墓碑上的塵埃,又倒了一杯,他以前最愛的青梅釀。
「我晚了三十年才來看你,你會不會生氣?」
回答我的隻有穿過林野的風聲。
我自顧自說了下去,亦如十八歲的年紀,帶著些撒嬌和埋怨。
「你定然是生我氣了。」
「這麼多年,你都沒入夢,看過我一回。」
我在墳塚旁,搭了一個茅草屋,闲暇時候,給他拔拔草,陪他說說話。
這一晚,裴雲渡終於舍得入我的夢。
夢裡我見到了十九歲常勝小將軍,裴雲渡。
墨發紅纓,身上穿著寒光閃閃的戎裝。
猶如破空的刃,又如明豔的火。
爹娘讓我跟他學兵論策,讓我叫他一聲小師父。
我卻叫他阿渡。
跟他學武藝累了。
他會低頭用粗粝磨出繭的指腹,擦去我眼邊的淚,少見的耐心溫柔。
後來,我漸漸長大。
豔紅色的玉蘭花開滿枝頭。
我拽著他的甲胄,墊著腳,吻上他的唇。
戰無不勝的小將軍喜歡吃糖。
唇齒間都是甜味。
抵上他的唇齒,便微醺地醉了。
跟在他身邊三年,我叫了他三年阿渡,守著他領兵回來,給他上藥。
偶爾等得睡著,手下面還壓著沒有看完的兵書,身上已披著他的大氅。
我雀躍地赤著腳去找他。
被長身玉立,統領千軍萬馬的人,長臂一託,摟我入懷。
我情不自禁,望著他垂耳間那顆紅痣。
想吻上去。
他鋒利的眉眼,在我面前從無戾氣,溫柔地問:「昭昭想不想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