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下。
他把兩塊山盟海誓牌,鄭重地給我戴上,另一塊他揣入懷中。
「等我回來!」
我的小將軍,去了南方御敵,再也沒有回來。
帝王疑心他功高蓋主。
與南方蠻夷聯手,將他千刀萬剐,挫骨揚灰。
連屍體都沒留下,隻有一座荒草間的衣冠冢。
將軍府也沒能幸免,與他有關的人,盡數被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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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玉蘭花下,握著脖子間的玉牌,一動不動等了三天。
花都開了,為什麼你還不回來?
他身邊的部將,被他用命護著,回到了京城。
「孟小姐,別等他了,他回不來了……」
他甲胄上還沾著阿渡流出的血。
我雙眼空洞地望著南方歸來的燕。
聽見自己嗓音輕輕地問他:「師父S之前,有沒有話留給我?」
他撇開了眼睛,不忍開口:
「裴將軍,讓你忘掉他,好好活著,往前走……」
10
他的話,我向來是聽的。
他讓我忘掉他。
我三十年沒敢來嶺南見他。
他讓我好好活著往前走。
我重新嫁了人。
為什麼會挑中魏懷書?
因為那一顆相似的耳尖紅痣。
我忍了他三十年,不在乎他心裡真正愛誰。
我隻想找到一個替身影子,讓我不用吃那些止痛的藥,也能麻木地繼續活下去。
魏懷書,大概永遠不明白。
我為何喜歡吻他的耳垂。
一遍遍流淚虔誠地親吻,摩挲那顆小小的紅痣。
「孟昭!」
聽到熟悉激動的聲音。
我停住拔草的動作,慢慢抬起頭。
隻是一個月時間,魏懷書就僱船找來了。
他白了的頭發下,一雙眼睛發紅,像是害怕我再次走掉,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孟昭,你好狠的心!」他嗓音嘶啞,又氣又惱。
「我們同床共枕,那麼多載,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一聲不吭走了。」
魏懷書咬牙,恨到極致,眼淚先掉了出來。
我靜靜看了他兩眼,忽然笑著問:
「你追來嶺南,虞見晚怎麼辦?」
提到虞見晚,魏懷書僵住,眼神飄忽到了其他地方。
「有廷兒照顧她。」
我點點頭:「魏廷是她侄兒,照顧她也是應該的。」
魏懷書語氣急促起來:「孟昭,你還在怨我?」
「怨我沒有告訴你廷兒的真實身份?」
「我們缺個孩子,廷兒乖順懂事,隻是因為他是晚晚兄長的孩子,我怕你多想,才瞞著你。」
「你跟我回去吧……侯府不能缺了你。」他一邊說,一邊咳嗽。
隻是短短一個月,頭上的白發又多了不少。
他趁熱打鐵:「為了找你,這一個月我不敢停歇,孟昭我都瘦了。」
他聲音透著說不出的委屈。
我漠然聽完,隻是搖頭:
「魏懷書,我不跟你回去。」
他定在原地,眼睛更紅了一圈。
「我們老夫老妻,你……」
我打斷他的話:「魏懷書,我對你毫無感情。」
抬手指著旁邊的孤墳,我的嗓音也軟了下去。
「我的愛人,他長眠在此。」
「我跟他錯過三十餘年,不想再和他分開了。」
11
魏懷書不可置信,看向墓碑的名字。
「裴雲渡?」
「他S了三十年了!」
「那又如何呢?虞見晚嫁過別人,和你分開了幾十年,你不一樣忘不掉她?」
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困人一生!
我留戀地最後看了一眼,魏懷書耳上的紅痣。
「這一夢,我騙了自己三十年,該醒了。」
魏懷書劇烈的咳嗽起來,直到咳出了血絲。
「孟昭,你把我當成什麼?」
「當成一個S人的替身。」
「那我們之間三十年算什麼?」他身體在夕陽中搖晃,仿佛遲來的真相和濃烈的情緒,要把他劈成兩半。
「你覺得是就是吧。」
我疲於解釋。
或許,事實就是我想活下去,記著裴雲渡活下去。
他需要一個妻室,忘掉虞見晚。
我也需要一個替身,永遠記著我的阿渡。
我們各取所需,如今他白發蒼蒼了,還哭什麼呢?
匆匆找來的魏懷書,又怒不可遏地走了。
我以為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第二天,我出了茅草屋。
他滿身髒兮兮,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口。
「孟昭,他墓上的草,我都拔幹淨了。」
「我們三十年,比不上你跟他的那幾年嗎?」他執拗又飽含醋意。
「我在這等你就是了……」
金尊玉貴的魏懷書,活成了一個農民小老頭。
陪我種菜,拔草,修整墓碑。
每日弄得灰頭土臉。
但隻要我說上一句,不跟他回去,他便會轉過身去,長籲短嘆地偷偷抹淚。
所以當病弱嬌貴的虞見晚趕來時,也差點沒有認出魏懷書。
虞見晚看到他這副模樣,心疼壞了。
抬手要幫他擦去臉上的泥灰,魏懷書躲了過去,沒讓她碰到。
虞見晚手指尷尬地停在半空,又咬著唇,聚著淚,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身體不好,不該長途勞累,到處亂跑。」魏懷書嘆了口氣,眸光卻還落在我身上。
像是害怕我誤會他什麼。
虞見晚哭了出來:「我放心不下你。」
「沒你在府邸裡,我一個外人待著有什麼意思?那些藥太苦了,我喝不下去。」
我順勢出聲:「魏懷書你陪她回去吧。」
「你一輩子養尊處優,鄉野間日子,你也過不慣。」
魏懷書立馬反駁:「誰說的?我過得慣,年紀大了,就得多鍛煉。自己種出來的菜,倒比山珍海味好吃。」
虞見晚喘息著咳了起來。
魏懷書皺了眉,難得加重語氣,訓斥他記掛了幾十年的白月光:「跟你說了,身體不好,不要到處亂跑。」
後來,虞見晚咳得喘不上氣。
魏懷書還是帶著她,去了集鎮給她找大夫。
等我煮好一碗野菜面,他穿著一雙磨破了的鞋,出現在茅草屋門口。
「孟昭,你煮得面很香,我走了好遠的山路才趕回來,有我的一口飯吃嗎?」他啞著聲,小心翼翼地嗫嚅。
我和魏懷書也沒有深仇大恨。
終是把他放了進來,盛了一碗面給他。
他吃得狼吞虎咽,碗底都光亮。
我慢慢想起。
我和魏懷書這輩子,幾乎沒有這樣坐在一起吃面過,仿佛是一對尋常夫妻。
「虞見晚呢?你把她丟在醫館裡能放心得下?」
魏懷書像是等我問他,趕緊道:「我已經寫信給廷兒接她回去了。」
「她追過來,我一點不知情……」
12
我喝了一口山上採來,鮮燉的蘑菇湯,才緩聲問:
「你何時回去跟她成親?」
「下個月有幾個適合嫁娶的好日子。」
魏懷書急得站起身:「我不娶她了……」
「嫁給你是她唯一的心願。」我提醒。
魏懷書擋在我眼前:「我沒有打算和她成親,侯府也沒有布置。」
「當初答應,也隻是看她病重可憐,一時心軟……」
「和離書我已經撕了,休書我也從沒有寫過。」
他彎下腰,帶點哀求:「孟昭跟我回去吧,你還是我的妻。」
「是我糊塗,我們這麼大年紀了,我還亂折騰。」
「見晚她……我隻會給她治病,其他的我再也不會答應她!」
魏懷書離我這樣近。
我一抬頭我又看見他耳垂上的那顆紅痣。
卻沒有再伸手去摸。
「炒菜時鹽放多了可以加水,糖放多了也可加鹽蓋過去,唯獨感情多少,騙不了人。」
「魏懷書……」
「很抱歉,三十年,我還是沒有愛上你,你也沒有愛上我,往後餘生,沒必要綁在一起互相折磨。」
他紅著眼睛,咬牙咯吱響。
「孟昭,你怎麼知道,我沒愛上你……」
他按著自己心口。
「三十年了,我沒在你心上刻上名字,但我這裡有你!」
……
夏雨霖霖,我摘了荷葉,擋在裴雲渡的墳塚上。
他的墓,多年無人祭拜,快要開裂了。
每逢刮風下雨,我心憂得睡不著。
魏懷書站在後面,一雙眸子深深淺淺地看著。
等我確定都擋好後,他才啞啞問:
「孟昭,我年紀比你大,待我S後,你也會這樣來看我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
我才五十而已,算不上年輕,也不曾有多老,往後還有十年,二十年,人生漫漫,誰也說不好。
魏廷趕來了嶺南,準備接走虞見晚。
他來了茅屋,鄭重地向我道歉:
「娘親,我先前說了些過分的話……我隻是不想你和爹爹鬧矛盾。」
「爹爹這麼多年早就忘記虞姨了,他在乎的人是你,對虞姨隻是心有不忍……」
他看著我的臉色,欲言又止:「大夫說虞姨的病又加重了,可能捱不到秋天。」
「你和我們回去吧,侯府主母的位置,爹爹沒讓其他人坐上去,一直給你留著。」
我笑了出來:
「你覺得我稀罕那個位置?它困了我一輩子!」
「年輕的時候,我不夠勇敢。如今年紀大了,一無所有,反而無所牽掛,無所畏懼了……」
「魏廷,我自問對你用盡了真心,並無愧疚,但似乎還是沒有教好你。」
「如今你也長大成人,我垂垂老矣,亦無更多的東西能給你,我們之間的母子緣分就此斷了吧!」
魏廷驚慌失措給我跪下:「娘親!娘親……」
「是孩兒不孝,你跟我們回去,我給你頤養天年!」
我看著他這張與虞見晚隱隱相似的臉。
想起他小的時候,我把他抱在膝上,教他的第一句話,也是喊「娘親」。
「娘親,廷兒肚肚餓了。」
「娘親,廷兒想要抱抱。」
「娘親,廷兒不想去念書,不想跟娘親分開。」
從小抓著我衣角,那麼依戀我的一個小人兒,在他長大後,知曉自己的真實身份後,也會幫著虞見晚說話。
好似,長大後的魏廷和抱著我脖子撒嬌的小人兒,從不是一個人。
人心啊,是彩雲,最美好也最易變。
輸過一回,我不想去賭了。
我拿過早已寫好的斷親書交給他。
「往後,你隻是魏廷,非我孟昭的孩子。」
他眼淚湿了衣襟,說什麼也不肯接過去。
「不,我是你孩子,永遠都是!娘親不能不要我!」
我嘆息一聲:
「我這一生是魏懷書的妻,是魏廷的娘,就從不是我自己。」
「廷兒看在我照拂你長大成人的情誼上,可否讓我自由地活一回?」
他跪了許久,緩緩抬起發抖的手,接過了那封斷親書。
從今往後。
我隻是孟昭!
13
修整好裴雲渡的墳塚後。
我像是老朋友,又給他倒了一杯青梅釀。
「阿渡,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不願我困在傷痛,困在回憶,困在後宅,困在誰的身邊。」
「你教了我三年,讓我做雲間的鶴,女子亦可頂天立地,而非誰掌中的雀鳥。」
「抱歉啊小師父,你S之後, 三十年間我渾渾噩噩,沒有做到。如今我清醒了, 往後的路,我自己走下去, 為自己而活!」
「你說江南花海如煙,大漠金沙漫漫,北地霜雪剔透……等我們成婚之後,你陪我一起去看,你食言了,那就由我替你實現這份三十年前的承諾。」
「何時出發去看,山河萬裡, 都不晚。」
人人說,三十而立。
我卻道, 五十亦能立身立天下。
隻要女子能醒悟, 再晚都不算晚。
我一路利用醫術,治病救人, 偶爾收些錢財。
從江南到了北地, 快要過玉門關時,收到了魏廷半個月前寄出的信。
信上說, 虞見晚病逝了, 魏懷書最後還是沒讓她葬入魏家, 把她送回了虞家安葬。
他還說, 虞姨S後, 爹爹身體大不如前, 整個人沒了精氣神, 頭發白透了,時常盯著我搬空的院落發呆。
我院子裡的玉蘭花,魏懷書照顧得很好,今年全開了。
但侯府像是失去了生機,一有點風吹草動,魏懷書就丟了手中水壺,跌跌撞撞跑到大門前,希冀地叫我名字。
有時候是風聲, 有時候是客人登門拜訪, 每一次都不是我。
最後魏廷問我,能不能回來再見魏懷書一面?
我放下信,當夜拿著通關文書, 過了玉門關,正式進入茫茫的荒漠戈壁。
魏懷書的S訊, 還是我從絲綢之路上的那些駱駝商客口中得知。
魏廷寫信寄給我沒多久。
魏懷書再次聽到門響的聲音,急匆匆跑去府邸門口, 他跑得太急, 摔了一跤便再也沒有爬起來。
昏迷之際,嘴裡含糊呢喃著我的名字。
我聽著他們談論起,心中沒有震驚, 亦沒有悲傷。
人這一生, 總是追尋不可得之物,尋著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看不到抓在手中的東西。
我待在天南地北的商客帳篷裡,喝著羊奶茶。
聽夜風吹沙打在牛皮營帳上的聲音,等著明日晨曦照在無垠沙漠上的第一縷光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