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蕪過後是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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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草鞋可以換一個銅板。


 


為了攢夠李檀進京趕考的路費,我被油燈燻壞了眼。


 


臨行前,李檀贖走了和他一同長大的倌人,喬裝成書童陪他一同趕考。


 


為了討個說法,我咬破連心的指腹,以血為墨以樹皮為紙,字字啼血。


 


得到的,隻寥寥幾句:「家中有你侍奉父母,我安心。但傾傾驕矜,我二人舉步維艱,望接濟。」


 


1


 


「狀元夫人還親自擺攤賣草鞋呀!」


 


「還得感謝你相公將傾傾贖走了,不然我家那口子還得夜夜留宿在她的紅鸞帳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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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我擺滿草鞋的攤子時,鄉鄰們一個個嗤笑著衝我奚落。


 


她們臉上掛滿了幸災樂禍。


 


李檀用我給他趕考的全部盤纏,背著我替年少時不得的白皎月贖了身。


 


顧傾傾被她父親賣到窯子後,因常年接客,早已累垮了身體。


 


我們縣城無人敢醫這種傳染病,李檀便動了帶顧傾傾去京城治病的心思。


 


而我。


 


這個跟在李檀身後追了一輩子的倒貼貨,徹底淪為了笑話。


 


天氣越來越涼了,通宵編了一整夜的草鞋也不過換兩個包子。


 


根本不夠全家一天的口糧。


 


家裡老人身體羸弱,我被迫承擔起賺錢的重擔。


 


前些天,公公剛被我親手刨坑埋在後山。


 


臨S前,他拽著我的手吩咐道:「拿草席子裹裹埋了就行了,棺材本還要留著給檀兒考舉。」


 


現在,婆婆又在我耳邊絮叨。


 


「等我S了這錢就是你的,但是你別亂花,等檀兒回來給他吃頓好的。」她從枕頭裡掏出用褪了色的紅紙包裹住的碎銀錠展示給我看,「你得和我保證,絕不亂花!」


 


婆婆蠟黃的臉上掛滿了固執,幹煸的嘴唇抿緊,人中處被拽起一道道溝壑。


 


他們似乎對李檀中舉這件事有很大的執念,固執地認為隻要李檀中舉他們的好日子就開始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從來不敢想,若是李檀今年若是落榜了該怎麼辦。


 


「好,我保證。娘,你先喝口水吧。」


 


我無奈嘆了一口氣。


 


手指扣著碗沿,我伸手去攙倚靠在床頭的婆婆,卻被對方誤以為是要搶奪她手中的錢財。


 


「你幹什麼!」


 


婆婆孱弱的身體發出刺耳的聲音,枯枝般的胳膊橫亙在我面前,草木皆兵地將銀錠護在懷裡。


 


熱水飛濺在我的手背上。


 


她下意識地防備讓我有些手足無措站在原地。


 


忽地,從腳底升起一股心寒。


 


我沒想到付出了這麼多,卻換不來他們李家的一點真心。


 


婆婆直到現在還把我當外人。


 


我沉默著將碗放在桌上,心中一片寂寥。


 


婆婆腦殼不靈光了,渾濁的眼球轉了幾圈,臉上不自然浮現出遲來的尷尬。


 


她眼神虛無縹緲,像是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不合理的事情。


 


「你不用在乎外面那些流言蜚語。檀兒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不會不管你的。」婆婆用手指摳著稻草鋪成的土炕,灰塵簌簌地往下落,「傾傾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她不是那種會搶人相公的人。


 


「檀兒不提前和你商量便帶著傾傾去京城看病,也是為了不讓你擔心罷了,沒有惡意。」


 


我猛然抬頭看向她,眼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在婆婆的嘴裡,傳遍縣城的謠言中的主角都不是壞人。


 


李檀不是,顧傾傾更不是。


 


而我。


 


隻是一個不通情達理,冷血的農婦。


 


胸口悶悶,鈍鈍地痛。


 


輕飄飄的幾句話一股腦砸在我臉上,像是一把被磨尖的匕首,不斷凌遲著我搖搖欲墜的真心。


 


原來,就連久病臥床的婆婆都知曉李檀做的事情。


 


到現在還欲蓋彌彰地替他掩蓋。


 


而他們李家理所應當地透支著我的一切,毫無內疚之心。


 


像是壓S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呼嘯而來。


 


心中是溢不出的苦澀。


 


我想,是時候該試著放棄了。


 


在他們壓榨幹淨我最後的一滴血之前!


 


2


 


「看我幹什麼?」察覺到我的不對勁,婆婆心虛地將頭撇到一側,將信紙塞到了我手裡,「去找人念信去。」


 


京城來信了,李檀的。


 


信紙比白面饅頭還白,字裡透著一股濃鬱的墨香。


 


無數個日夜,我翹首以盼著李檀回信,盼望他給我一個解釋。


 


為什麼要將全部的盤纏送給顧傾傾,讓她用於贖身?


 


為什麼偷偷瞞著我,獨自帶著顧傾傾前往京城?


 


為什麼丟下我不管不顧,從此杳無音信?


 


現在手裡握著輕飄飄的幾張紙,我卻沒有那麼迫切了。


 


似乎李檀給我的答案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曾經,我是一個撞了南牆都不想回頭的傻子,以為隻要付出真心,李檀的心終究會被我撞出一個口子。


 


可現在,我疼了,也想回頭了。


 


我想在李檀當著我的面承認對顧傾傾存在愛意之前,給自己留一份可笑的體面。


 


也許……我是真的累了,不想再堅持了。


 


倒是婆婆心急,掙扎著起身,一直推搡著要我去尋人讀信。


 


3


 


我不識字,隻能拿著半塊紅薯賄賂在家門口玩的小孩,他才朗朗讀起來。


 


小孩搖頭晃腦地朗讀了起來:「家中有你侍奉父母,我安心。但傾傾身體驕矜,她的病耽擱不起,京城物價十分,望接濟。」


 


語氣有一股私塾先生的調調,我給李檀送飯的時候經常聽。


 


「讀書人都這樣說話嗎,說話跟唱歌似的。」我彎下腰來,打趣他。


 


小孩衝我翻了個白眼,一臉譏諷說:「不光是讀書人。人家京城的婦孺老叟都是這樣說話的。」


 


「那還怪有趣的。」我無措地撓了撓頭,虛心請教,「侍奉,驕矜,說的都是啥意思啊?」


 


小孩沒說話,眼神一直往我手裡剩下的半塊紅薯上瞥。


 


將剩下半塊揣進了懷裡,小孩才慢悠悠地開了口。


 


「意思就是,你比不上。人家是享福的命,你是伺候人的命。還有就是沒錢了,給他送點錢,他要拿錢給他的情人治病。」


 


小孩看我臉色不對一溜煙跑了,生怕我反悔要回整個紅薯。


 


我強裝著淡定往家走,顫抖著的手指卻出賣了自己。


 


酸澀從眼睛裡跑了出來,臉頰涼涼的,抬手去摸,我摸到一片湿潤。


 


從小孩嘴裡聽到真相,還是挺令人難受的。


 


其實這些我都知道。


 


門兒清。


 


李檀從小便喜歡溫文儒雅的顧傾傾,隻是因為聘禮高昂娶不到她,退而求其次才選擇了分文不收的我。


 


而顧傾傾的父親見李檀拿不出那麼多錢,為了還債,轉手將她送到了花柳巷。


 


李檀也因此記恨我。


 


李檀曾無數次責備我,若不是我著急嫁給他,顧傾傾的父親也不會那麼利索將她送走,不給他籌錢的機會。


 


小孩似乎良心上過不去。


 


他風風火火地又折回來隔老遠衝我喊:「嫂嫂,你別和這個人玩了!這明擺著欺負人啊!」


 


被一個完全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小孩抽絲剝繭,將真相告訴我,倒有幾分可笑。


 


在胸膛上不斷拉鋸的鈍刀子,被一個小孩徹底捅了進去。


 


這樣的道理,我居然現在才明白。


 


回到屋,床榻上的婆婆看了我一眼,漫不經心地開口:「你們兩個把日子過好,剩下的都會過去的。」


 


我無心應付,將油紙包著的包子遞給她:「娘,先把包子吃了吧。」


 


別說了,別說了……


 


我真的要堅持不住了。


 


可婆婆仍舊喋喋不休……


 


「有點錢就嘚瑟,買包子幹什麼?饅頭又不是不能吃!」


 


她說:「等檀兒考了功名回來,我們的好日子就到了。


 


「現在女子就算是和離也不好再找主了,再說那傾傾再怎麼折騰也不過是妾,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別胡思亂想。」


 


她又說:「這包子我先不吃了,等檀兒回來了留給他吃。」


 


我的思緒亂作一團,等回過神時空氣中安靜極了。


 


回頭,卻發現婆婆已經咽了氣,手裡還握著沒舍得咬一口的肉包子。


 


到S,婆婆還想將最好的東西留給李檀。


 


他們李家一家人是對得起李檀的,也對得起顧傾傾。


 


但對不起我。


 


我不驚不喜地把婆婆的外衫褪下來,放在水裡揉洗了起來。


 


心裡是S一般的寂靜。


 


走了,還是能體面一點是一點吧。


 


很冷,水。


 


我手下沒有一絲停頓,機械重復著洗刷的動作。


 


冰冷的洗衣水一不小心飛濺到我的臉上,讓我臉頰一涼。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最後一根維持理智的線徹底斷掉了。


 


我堅持不住了。


 


我想逃離這個傷害我的地方,逃離有關李檀的一切。


 


「李檀他媳婦——你的好日子到了!」


 


「狀元夫人哦!」


 


突然衝來了一大群人,架著我往外走。


 


每個人的嘴裡說著恭喜恭喜,將大紅色的頭巾和絲綢往我身上裹。


 


說什麼好日子來了,熬出頭了。


 


可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沒來得及放下婆婆的衣服,水淋了一地。


 


4


 


哦。


 


原來是李檀回來了。


 


我最先感到的不是開心,而是終於解脫了的僥幸,像是心驚膽戰地端了許久的盤子,突然間掉在地上碎掉了。


 


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我終於等到了歸來的李檀,我的任務終於完成了。


 


我終於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離開了,不再被道德綁架了。


 


李檀身穿密織的綢緞,清俊的臉龐上風輕雲淡,低頭與鄉紳們交談時,陽光灑在臉上,在人群中是一騎絕塵的俊朗。


 


這也是公婆認定他能出人頭地的原因。


 


李檀太閃耀了,隻要他在的地方,一切都會黯淡。


 


他就是漩渦的中心。


 


一年沒見了。


 


李檀並沒有認出我來,擦著我的肩頭而過,裹挾著攢動的人頭越走越遠。


 


像陌生人。


 


我卻看清了李檀和他懷裡攬著的顧傾傾。


 


一年不見,顧傾傾簡直是脫胎換骨,早已沒了當初孱弱的模樣,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和我這因營養不良而臉色蒼白的樣子截然不同。


 


二人似乎聽到了什麼話,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依偎在一起的影子就像兩條粗壯的樹根,SS糾纏著我的雙腿。當我抬起頭,我恍惚才發現給予他們綻放的養料都源自我的血肉。


 


他們在毫無愧疚地吸取我的生命。


 


我沒說話,沉默地看著。


 


這場熱鬧和我這個原配毫不相幹。


 


失望太多次後,內心也就歸於平靜了。


 


和摟著顧傾傾的李檀擦肩而過後,我的心裡出乎意料的淡定。


 


就像一顆石子落入水面,隻引起一片漣漪,而後便回歸平靜。


 


我居然沒有往常的憤怒和失望。


 


曾經,我夜夜躺在苦寒的房屋裡看著空蕩蕩的屋頂,思考著該如何面對帶著顧傾傾回來的李檀。


 


質問他,歇斯底裡地討個說法,還是選擇視而不見。


 


真的到了這個地步。


 


我居然適應得出乎順利,大腦裡隻有一個想法,無所謂,爛女配爛人。


 


我也算解脫了。


 


我尋了個稍微冷清點的攤子,算了一卦。


 


問他,什麼時候是個下葬的好日子。


 


也算是送給李家人最後的體面。


 


瞎子掐算著手指說,今天肯定不行,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縣出了個狀元郎。


 


我點點頭,轉身回了家。


 


確實。


 


那就明天吧。


 


5


 


家門外。


 


外面的鑼鼓敲打到了耳邊,越來越近,就連年久失修的草木牆也跟著鼓點顫抖著。


 


破敗的木板晃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高大的影子逆著光,籠罩住了正低頭編草鞋的我。


 


「燕兒,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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