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檀如潭水般清冽的聲音在我耳邊蕩起。
進門時,李檀被高低不平的門檻絆了一下,又被矮門磕到了頭頂。
「嘶。」他輕呼了一聲,嘟囔道,「我們家門怎麼那麼矮……」
李檀掃視了一圈簡陋的房屋,眼裡寫滿了厭惡。
看向我的眼神裡也充滿了嫌棄。
他說:「怎麼沒見爹娘,他們去哪兒了?」
「都埋在後山槐樹下了。」我淡淡地說,手下編織的動作並沒有停。
李檀沒有說話,似乎在自責自己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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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一會兒,李檀啞著嗓子道:「先把牌位收起來吧,一會兒會有人來家裡,看著不太吉利。」
我點點頭,照做了。
又不是我爹娘,我沒必要和他爭論。
很快,一個個膀大腰圓,穿金戴銀腳踩錦履的鄉紳蜂擁而至,將脆舊的門檻都踏碎了。
外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夜裡,李檀來回翻身,猶豫著開口:「傾傾不像你,她身體弱,住不慣我們家,我把她安置到縣裡的客棧去了。」
我想,得多少錢啊,得編多少晚的草鞋啊。
但到底沒開口。
都不重要了,對我來說。
肉包子打狗,不管能不能剩下我都不會再撿回去了。
我還沒有到吃狗食的地步。
見我神情淡然,不似尋常那般纏著他,李檀扶額嘆氣為難道:「你別和傾傾吃醋,她隻是我的妹妹……
「在京城考舉時,傾傾得了傷風都沒錢拿藥。她一個女孩子,我不想她再受苦了。」
李檀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責備我不貼心。
似乎不理解我為何對這個可憐的女孩的惡意這麼大。
我的怒氣一下子被點燃。
我顫抖著聲音質問他:「難道我就是吃苦的命嗎?
「我也是女的。你們花的錢都是我一雙雙草鞋編出來的!你們怎麼能花得這麼心安理得?」我實在忍無可忍,將手裡的草鞋往地上一扔,將粗糙的雙手攤開在李檀面前。
「你知道這一雙草鞋多少錢嗎?給你的錢都是我一點點編出來的!你怎麼就不能心疼一下我?
「如果你心疼顧傾傾,大可以自己去為她治病!為何要用著我的錢,在外面養外人!」
李檀皺起眉頭,看向我布滿灰塵和泥漬的手心時充滿了嫌棄與不理解。
「傾傾隻是我的妹妹。」李檀糾正道。
他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樣歇斯底裡,絲毫不顧及形象,像個沒有文化的潑婦。
為什麼我要做這些費力不討好的工作,明明替人抄書讀信賺得更多,更輕松。
我完全沒必要做這種自我感動的事情。
李檀的心裡隻覺得,我和從前一樣,在做一些吸引他注意的事情。
我做這些隻是吃他和顧傾傾的醋。
「你別胡鬧,傾傾怎麼能和你比呢?她做不來這種事情。」
李檀審視的眼神刺痛了我,像是被扼住了喉嚨讓我無法呼吸。
「做不來什麼事情?」我深吸一口氣,質問道,「是為你賺錢讓你安心趕考,還是照顧你年邁的父母?」
「我父母都已經S了,你覺得你做得很好嗎?」
李檀抿平嘴角,冷漠地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被李檀給氣笑了。
饒是已經決定離開他了,聽到李檀這般詭辯,我的心還是會痛。
盡心盡力卻換來個這樣的下場,被李檀質問得好不狼狽。
當初的我到底是圖什麼呢?
6
「我隻把傾傾當妹妹,我從沒碰過她。」
見我情緒不對,李檀下意識地慌亂解釋:「傾傾待在那種不幹淨的地方,我終究是不放心的。我也知道你心裡不痛快,所以專門帶著她去京城,不給你添麻煩。
「你是我的妻,我怎麼會對不住你?!」
我心中毫無波瀾。
若真把顧傾傾當妹妹,別無二心,又怎麼會瞞著我?
在李檀答應迎娶我進門時,我曾以為自己真的打動了這個男人。
婚後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李檀對我從無二心。
我真以為自己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可漸漸地,不大的縣城裡傳遍了他的緋聞。
都說他是個正人君子,與青樓中的傾傾姑娘吟詩作對,卻從未有過肌膚之親。
當時被蒙蔽的我不信這些謠傳。
我曾追著那些散播流言的長舌婦,像悍婦一樣扯著頭發和她們爭辯得面紅耳赤,生怕因為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破壞李檀的名聲,影響他考取功名。
轉頭,我卻看見頭頂閣樓上李檀摟著顧傾傾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
李檀理所當然地和我解釋:「傾傾和我是青梅竹馬,兩家又是十幾年的鄰居了,我不忍她墮落。」
他又說,傾傾父親欠債把她抵押到青樓,和傾傾本人沒關系。
她是個好女孩。
那一刻,我在人群中的據理力爭,捍衛「真相」的樣子都成了笑話。
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見人。
沒關系。
一切都過去了。
我已經不在乎了。
既然李檀喜歡照顧顧傾傾,那就讓他去吧,我何不遂了他們的願?
何苦去拆散這對苦命鴛鴦呢?
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做一次得到的教訓就已經夠多了。
李檀深知我的性子,隻需要稍微服軟哄一下,我便會心軟妥協,一貫如此。
深夜又來摟我的肩膀,卻被我側身躲了過去。
我嫌髒。
「你躲什麼?」李檀不解地問。
因為我從沒做出過這樣的舉動,向來都是不值錢地貼上去。
他的心裡起了一陣波動。
「我睡覺總是翻身,你離我遠一點吧。」
「哦,是嘛。」李檀習慣了香軟入懷,聞到我身上皂荚的味道後拽著被子往外挪了挪,「傾傾那裡有香囊,等明天我給你帶回來一個。」
後半夜,顧傾傾找來了。
「檀哥哥,你不在我身邊我睡不著。」
「你不是答應了我先自己待一天嗎?」
「人家都習慣了嘛。」顧傾傾跌入李檀的懷裡,嗔怪道。
李檀眼底閃過幾分搖擺不定,但最終將顧傾傾扯離自己的懷裡:「聽話,你嫂子在家呢。」
「嫂子。」顧傾傾像是這才注意到我一樣,轉頭衝我頷首,戀戀不舍地說道,「是我做得不合適,那我先走了。」
似乎我是那個棒打鴛鴦的歹人。
我抱著胳膊,冷眼看著二人黏稠的視線。
顧傾傾離開後,李檀坐在床沿長籲了一聲,渾身充斥著惋惜和遺憾。
「有人暈倒了!這是哪家的女娃娃?!」
打更人焦急的聲音回響在空寂的深夜中。他敲打著鑼走在街道上,看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柔弱地倒在了地上,看起來像是白日狀元郎身邊的女人。
想到這般,打更人臉色直接白了,大聲叫嚷著:「狀元夫人暈倒了!快來人啊!出大事了!」
李檀聞言轉頭看向外面。
他沒有任何否認,嗖地一下站了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7
我攔在了門前,擋住李檀想要出門的身影,明知故問:「要去哪裡?」
「傾傾暈倒了!傾傾向來身體不好,我擔心她自己照顧不好自己。」
聽到李檀的解釋,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別去行嗎?」我不S心地問道。
「傾傾嬌氣,沒我哄著,她不會配合治病的。」李檀雖然是衝我說的話,但目光一直迫不及待地往外闖,「你在家待著,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擦過我的身側時,李檀因慌亂而沒控制好力度和距離,撞上了我的肩膀,我的身體被彈到了門板上。
羸弱的身體撞上堅硬的門板,我的後背火辣辣的痛,就像針扎著一般。
我懷疑背後青紅了一片。
目光中,是李檀毫不留戀的背影。
在我的記憶中,最熟悉的,看到的最多的就是李檀的背影。
我一直追逐他,等待他……
卻換不來短暫的停留。
李檀。
我不要你了。
8
那晚之後,我便沒再見過李檀。
顧傾傾受了風寒,李檀一直帶著她奔走於診所和藥館之間,根本無暇顧及我這個闲人。
其實李檀回來後,我的生活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隻是按部就班地繼續去集市賣草鞋而已。
有人依靠撒嬌和示弱遊離在男人之間活著,而我不需要,我靠自己依舊可以養活自己。
更何況現在不用再省吃儉用來填補李家的窟窿了,我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偶爾可以自己一個人吃四個肉包子了。
攢的這幾天的錢,我咬咬牙買了昂貴的棉布和棉花,做成了帶內容的草鞋,棉布上繡滿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隻是草鞋是不會有人買的。
若說和從前有什麼不同,那就是我的攤子上圍了更多看熱鬧和等著譏諷我的人。
不等我將鞋從背簍裡拿出來,便有人急不可耐地開口譏笑:「狀元夫人怎麼來賣鞋了?」
所有人都知道,跟在李檀身邊的女人不是我。
等著看我的笑話。
「買個狀元夫人的草鞋吧,沾沾福氣。」我對此毫不介意,笑說,「三個銀錠哦。」
「晦氣,別穿了這鞋,我相公也學會偷腥了。」婦女用手帕捂著口鼻,嫌棄地翻了個白眼。
「既然晦氣,那就大甩賣了,六十個銅板一雙,買兩雙一百個銅。」我樂呵呵地說。
每個鞋子上面都繡滿了花紋,樣式也好看。
相較於別的攤位來說,也是很值當的。
果然,眾人都猶豫了,手放在鞋上遲遲不舍得松手。
不會有人和佔便宜過不去。
「我買一雙。把狀元夫人做的鞋踩在腳底下,說不定早晚飛黃騰達。」
「我也來一雙,看看怎麼回事。」
多虧了我的相公,讓我賺得盆滿缽滿,鞋被一搶而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佩刀的兵吏撥開人群虎視眈眈地衝我走來。
「誰讓你在這裡擺攤的!」
「我一直在這裡擺攤啊,都交了攤位費的。」
「誰讓你冒充狀元夫人騙人的!」兵吏一腳踢翻我身側的背簍,居高臨下地質問我,「我可是見過狀元夫人的,人家可不長你這樣!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京城來的。
「你一個鄉野農婦,還打這種小聰明。」
說著,兵吏扯著我的胳膊往石板路上扔。
縣太爺最近正愁找不到討好李檀的辦法呢,這娘兒們就送上門了。
「我沒有撒謊。」我護著胸口的錢財,堅定地說道,「你沒有權力讓我走。」
「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的臉頰被用力甩了一巴掌,巨大的紅印浮現出巴掌的形狀,臉側迅速腫了起來。
巨大的衝擊讓我頭暈眼花,往後踉跄了幾步。
口腔裡充滿了鐵鏽的味道。
人群中一陣騷亂,我模糊地看到人群被從中間劈開,李檀緩步走來,身後跟著顧傾傾。
眼球充血讓我看不清楚二人的臉,腦殼裡充滿了鳴叫聲。
李檀眼神閃躲,不敢看我。
大概是覺得我丟人。
9
兵吏見李檀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更加堅信了他們的判斷。
我不過是個為了賺錢而撒謊的騙子。
他拖拽著我的胳膊將我提起來,絲毫不顧我的狼狽,邀功般地將我架到李檀二人面前。
「李狀元,您看看,這婦人居然假冒你的夫人!」男人殷勤的眼神賊溜溜地看著李檀,嘴角掛著討好的笑。
見我垂著頭不說話。
兵吏粗糙的大手扯著我的頭發強迫我抬頭,露出充滿了傷口的臉頰,看起來狼狽不堪。
他囂張地衝我威脅道:「你自己向李狀元承認錯誤吧。」
無奈,我咽了一口帶著血沫的口水,率先出口,打破李檀的沉默。
「相公……」
「娘子。」李檀這才緩緩開口,不情不願地應我。
像是在說一個事不關己的小事,將我介紹給眾人:「這是我的妻子。」
大家面面相覷,沒想到這些天陪伴在身邊的居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妹妹。
那兵吏也沒想到陪在李檀身邊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我這個不入流的婦人才是。
他驚愕得張大了嘴巴,連忙將我松開,跪在地上求饒。
李檀沒太大的情緒起伏,隻說:「我娘子不常出門,大家面生也是正常的。」
但其實稍微認識我的人都知道。
這些年我都在這裡擺攤,風雨無阻。
李檀說的不過是些覺得丟臉而圓場的體面話。
聽到李檀這般疏離的語氣,我的心裡充滿了寂寥。
雖然決定不要李檀了,但還是被刺痛了一下。
然後。
李檀將我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小巷,從袖口裡掏出一大把錢塞到我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