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買了個燒餅塞進我手裡,又飛一般回到了香樟樹街。
一到家就讓我給哥哥打電話。
我告訴哥哥,爸爸講他是,鄉下第一,城裡老七。
爸還說,哥哥你拉不出屎不能怪茅坑。
我也告訴他,媽沒理睬爸爸,帶著我去學校門口,在牆上看見了他的名字。
接著,我開始抱怨燒餅太硬,硌了我的牙。
哥哥一直靜靜聽著。
等我終於沒話講了,他說:「小玉,替我謝謝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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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吳老師到我家附近買東西,聊起我哥的事。
原來,我哥第一輪確實沒有錄取上,他的英語沒到分數線。
但是,第一輪錄取,好些家長一聽學費兩千,就反悔說不去了。
學校擔心招不滿,才降低標準補錄,在校門口貼了告示。
不知為什麼,第二輪他們沒有再打電話。
吳老師給我們解釋完,感慨道:「素欣,多虧你有責任心,親自去看了一眼。」
後來,媽催著爸爸取了錢,又跑了趟縣城,把哥哥的學費交了。
九月,哥哥來上學了。
他兩周放一次假,周五傍晚,校車會把他送到街上的汽車站。
我一放學就往車站跑,等到太陽快落山。
校車晃晃悠悠地進了站。
車門打開,熟悉的身影利落地跳了下來。
哥哥將我抱起,笑著往家走。
車站裡全是攬客的三輪車,叔叔阿姨們問:「去哪裡?坐我的車,馬上就走。」
我摟著哥哥的脖子,大聲說:「我們已經到家啦。」
到了家,媽把哥的包接過去,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洗的。
哥說沒有,在學校都洗了,床單被套上周末也自己洗了。
媽皺眉道:「送你去是洗床單的?下次還是帶回來,能多學會兒是一會兒。」
她又說:「小玉,你給我下來,跟個牛皮糖似的。」
媽進了廚房,哥哥輕輕把我放在地上,掏出零食給我吃。
媽給他準備的零食,他剩了一大半。
晚飯桌上,爸夾了一塊紅燒肉,忽然道:「小升初考試,你給我認真考,考不上,別指望我替你出擇校費,就在家門口這個職中上。」
「一年學費兩千,還沒算生活費。你不回家,你爹連紅燒肉都吃不到嘴。」
我媽翻了個白眼,一把抽走了他面前的碗:「中午的炒肉絲,進了狗肚子?」
爸瞪著眼:「當著孩子的面,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再說了,那是炒肉絲嗎?有幾根肉絲啊?」
媽沒理他,把紅燒肉換到哥哥面前:「小哲,快吃,把這些都吃了,別聽他廢話。」
8
一年很快過去,小升初考試結束,我們去接哥哥回家。
媽幾下就把哥哥的被褥捆好,連臉盆和熱水瓶都拿上,統統堆在電瓶車前面。
老舊的電瓶車載著我們三個回家。
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
電瓶車開始左搖右晃,像人喝醉了酒。
媽先是怒喊:「小玉,坐好了,別亂動。」
我說:「我沒亂動!」
媽又說:「小哲,坐穩了。」
哥哥無奈地說:「我也沒有動。」
車歪歪扭扭停了下來,下車一看,原來是車胎扎破了。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面一看,細粉般的雨霧中,隻看得見大片的農田。
我們三個站在馬路邊,大眼瞪小眼。
一想到很可能要推著車走回家,我的腿就隱隱地發酸。
忽然,媽衝著馬路揮手。
很快,我們就連人帶車爬上了一輛賣魚的小卡車。
車上腥氣衝天,賣剩的魚在角落翻著白眼。
我們卻覺得無比幸運,怎麼也比走回去強。
一向安靜的哥哥也興奮起來,他扶著車欄杆,教我念:「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風帆濟滄海。」
媽看著我們,一直笑。
回到家,爸抽抽鼻子:「哪裡來的S魚味?」
我們又一陣大笑,誰都懶得對他解釋。
9
哥哥考上了縣城最好的初中,三年後,又考上了市重點。
高中第一次月考,他考了全校第一。
消息傳來,整條街都震驚了。
我對媽說,像我這樣的學渣,應該去好學校見見世面。
她才同意帶著我去開家長會。
禮堂裡,校長在臺上念:「高一年級第一名,十七班,林斯哲。」
我媽就跟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一樣,差點彈起來。
還好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朱阿姨隔著老遠對我媽豎大拇指:「第一名!素欣,你好福氣哦!」
開完會,在禮堂門口,有個陌生的婦女走了過來。
她笑眯眯地問:「考全校第一的那個林斯哲,是你的兒子嗎?」
我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是的。」
那女人接著說:「哦?真的嗎,是你生的兒子嗎?」
她臉色陰沉,不像在搭訕,倒像是在審問。
媽被她這麼一說,心虛起來:「不,不是我生的……」
女人笑了,提高嗓門,朝身旁幾個人說:「你們都聽到了,人家說了,小哲可不是她的兒子,哼,後媽就是後媽……」
我狠狠盯了她一眼,把那張黃黃的南瓜臉,深深地刻在了腦海裡。
10
兩年後,哥哥參加了高考。
他是我們市的理科狀元。
爸媽歡天喜地帶哥哥回老家辦升學宴。
爺爺人逢喜事精神爽,連我也發了一個小紅包。
他原本不喜歡我,嫌棄我是丫頭片子。
聽媽媽說,小時候我生病,他們找爺爺借錢,爺爺說,治什麼治?這不正好嘛。
他斜著眼看我媽:「胡素欣,你不想要個親生兒子嗎?」
媽被氣得差點暈過去。
她回娘家借了錢,帶著我在市裡的醫院住了半個月,就治好了,根本不是爺爺說的那種砸鍋賣鐵也治不好的病。
今天,他笑眯眯地對許多人說,是的,這就是斯玉,我的小孫女,很乖的孩子。
哎,這叫人心酸的前後反差。
哥哥的親外公也來了。
他拉住我媽的手,狠狠搖了兩下,親熱地說:「謝謝你啦,謝謝你照顧我孫子!」
媽的臉漲得通紅,一個勁地說沒關系,您太客氣了。
她匆匆回廚房忙碌去了。
爸湊過去,笑道:「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小哲改口叫媽,這些年,素欣跟孩子,感情很不錯呢!兄妹兩個也親,再叫阿姨不合適了。」
哥哥的外公哈哈笑了兩聲,轉頭去和別人講話了。
爸爸有些尷尬,自己對自己說:「太吵了,老人也聽不清,等酒席散了,至親們在一起慢慢講。」
爺爺繞到他身後,低聲道:「你發什麼昏?管後媽叫阿姨,這是當初定下的條件!小哲以後還要靠親舅舅,可不能得罪王家人。」
爸爸反駁道:「小哲這些年,連阿姨也不叫,說明他也覺得不合適。」
「就是因為您千叮萬囑的,他才不敢喊媽,不如趁今天,大家把話挑明了。」
說完,他便把爺爺扔在腦後,鑽進人群中寒暄。
飯桌上,有人提起哥哥的親生媽媽。
大家說,她要是看到今天這一幕,九泉之下也會安心的。
我的右手邊,坐著脾氣大、不好惹的三姑奶奶。
老太太一副遺世獨立的神色,吐了口煙圈,冷冷道:「還好意思提她,女兒上吊S得那麼慘,一點不追究……」
大家也不是沒聽到,但沒人接她的話茬。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那個夜裡,媽媽對朱阿姨講的話。
哥哥的媽媽,究竟因為什麼原因,走上了那樣的絕路呢?
11
哥哥接到電話,有幾個高中同學到村口了,他便起身去迎接。
他剛走,媽端菜上桌,看見有人給哥哥的外公斟酒,斟得快溢出來。
她便好心勸了一句:「大叔,您少喝點,這酒度數高,傷身呢。」
耳背的老人,這次卻聽見了。
他把酒杯狠狠拍在桌子上:
「你是什麼東西!」
「這是我女婿的家,是我孫子的家,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對我指手畫腳。」
他兒子出來攔:「爸,別說了,你喝多了!」
「我沒喝多!有些人,給她點顏色,她就抖起來了。」
「我不過是看在孫子的面上,跟你客氣兩句,你就想擺譜了?」
「還叫媽,小哲有媽,正經的高中畢業生,他的舅舅們,個個都是公務員,吃國家飯的。你是什麼東西,也配讓小哲叫媽?別讓我說出來,你不過是個臭S豬的女兒!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叫你媽,你也配!我孫子不過吃你幾年飯,以後每個月給你點錢,差不多了,別痴心妄想!」
他用濁重的方言連珠炮似的噴了一通。
一桌人都被轟傻了。
媽像個木頭人般杵在原地,朱阿姨把她拖走了。
我氣得發抖,想跳到桌子上,和老頭對罵。
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我衝動行事,隻會更丟媽的臉,讓她更活不下去了。
當年在禮堂外面見過的那個南瓜臉女人,原來是哥哥的二舅媽。
此刻,她涼飕飕地來了一句:「對不起啊大家,我爸喝醉了。」
剛才別人問她兒子考了什麼大學,她臉色還冷冰冰的,這會兒幸災樂禍,笑得一顫一顫。
三姑奶奶從容地站了起來。
她用手裡的煙指著二舅媽,冷哼一聲,道:「老頭是真喝醉,還是假喝醉?」
她轉頭笑道:「老大哥,幾年沒見,戲演得更加好了。十幾年前,你女兒上吊自S,也沒見你這麼生氣。你不是說,女婿是半個兒,女兒S了也就S了,兒子還是好的。丟下個孩子,這麼多年你們王家也沒問過,現在這孩子成氣候了,當然要趕緊把胡素欣踢出去。這個就叫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了。老大哥,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呀?」
被三姑奶奶這麼一點,哥哥的外公惱羞成怒。
他完全撕破了臉,跳腳大罵我媽是小三,狐狸精,賤女人,一肚子壞水。
哥哥趕了回來,上前拉他外公,求他不要再說了。
他外公怒吼道:「林斯哲,今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你必須和她斷絕關系。否則,你天上的媽不會放過你,我們王家也再不認你!」
二舅媽湊過來,勸道:「那年你考了第一名,我在禮堂外好心跟她打招呼,我問,林斯哲是你的兒子吧?小哲,你沒看見,她當時惡狠狠地瞪著我說,別瞎說,林斯哲不是我的兒子!小哲,這樣的人,你還不跟她斷絕關系嗎?」
其他親戚們也開始竊竊私語:
「怪不得上吊呢,原來老早就勾搭到一起了。」
「那這後媽是真惡毒……」
從沒喝過酒的哥哥,端起了一杯白酒。
他在眾人的驚呼中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他一字一頓地道:「好的,那就斷絕關系。」
12
哥哥的話,讓周圍一瞬間靜了下來。
大家都瞪大眼睛,等著看他跟後媽斷絕關系。
哥哥緩緩道:「首先,我要跟二舅媽斷絕關系,因為你顛倒黑白,存心挑事。」
當年的事,我早都跺著腳對哥哥吐槽過了,媽說我不該講,可我在哥哥面前從來藏不住話。
二舅媽沒料到這個,正抱著胳膊準備看熱鬧呢。
聞言,她驚慌道:「你這孩子怎麼瞎說呢……」
「我是為你好,恩將仇報的東西。」
抵擋不住哥哥的眼神,她心虛得後退,還踩了別人一腳。
「你可拉倒吧。」有個大叔叫道,「他媽媽在娘家時,可沒少受你的氣,當年你不是還出餿主意,讓老頭把她嫁給村長家的殘疾兒子嗎……這會兒裝什麼菩薩,湊什麼熱鬧!」
眾人一陣哄笑。
看來二舅媽平常就靠她的三寸長舌,樹了不少敵。
老人依舊冷冷看著哥哥,並沒被這件事打了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