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跪了下來。
大家猛地向後一退。
空出來的一塊青磚地,像一個悲劇的戲臺。
十八歲的哥哥,正被殘酷的燈光當頭照著,無處可逃。
哥哥仰頭道:「外公,我不敢忤逆你。你養育了我的親生母親,沒有你,便沒有我。」
老人的表情忽地放松,贊許地點點頭。
他伸手去拉哥哥。
哥哥卻俯身磕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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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著頭,他繼續道:「但是,外公,這麼些年我從書本上學到一個道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些年,開學和放假,總是素欣媽媽騎著一輛舊電瓶車,風裡雨裡接送我。我拉肚子,我爸說喝點熱水就行,她卻冒著雪騎車,清早把藥送到學校門口……還有,當初要不是她堅持再去學校門口看一眼,我根本沒機會念私立小學,考重點中學,又何來今天的清華大學?」
老人急切地說:「可以給她錢,她做的這些事,花不了多少錢!」
哥哥搖搖頭:「外公,誰欠的,就該誰來還。如果你們當初就跟我說,這是小三,不能欠她半點恩情,那事情就好辦了。但事已至此,我不能做白眼狼,寒了天下善待繼子的後媽心。我隻有從今天起自立,靠自己一雙手攢夠一筆錢,補償給素欣媽媽,到那時再來說什麼斷絕關系。希望您不要再為了我為難她,讓我自己來處理這件事。」
他鄭重地又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身,走進家門背上書包。
包裡,是我和媽媽開開心心陪著哥哥收拾好的上學資料,包括那封閃閃的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們本打算下個月一起送他去北京的。
爺爺忽地老淚縱橫,他一隻手抹著眼睛,另一隻手想去拉哥哥的袖子。
爸爸攔住了爺爺,他說:「爸,別攔了,讓小哲走吧。」
13
哥哥在升學宴的中途離開了家。
當晚,他坐硬座火車北上,開學前,先是去工地,後又當家教,竟然靠自己攢足了學費,沒有動爸媽打進銀行卡的錢。
聽人說,開學前,哥哥在北京住的是地下室最狹窄的房間,隻夠放一張床。
我一想到哥哥睡在陰暗的地下室,就狂掉眼淚。
那天,哥哥走後,他的外公頹然癱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把孩子逼走了……」
他可憐巴巴地揉著爛紅的眼睛,剛剛的威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匆匆跑進廚房。
燒火的大灶旁,媽正蹲在地上,眼含熱淚。
哥哥說的話,已經有人告訴她了。
我著急地喊:「媽,媽,你為什麼不說?你是被騙的婚,你根本不是小三!」
我媽悽苦地一笑:「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我上的吊……你出生的時候,她墳上的青草才剛剛長起來……」
朱阿姨拍拍媽的肩膀,嘆了口氣。
直覺告訴我,我媽不是什麼小三。
也許是哥哥的媽媽去世在先,爸認識我媽在後。
隻要解決誤會,我們可以借一輛車去把哥哥追回來,然後大家不再吵架,好好地把哥哥的升學宴吃完。
我鼓起勇氣,走到爸爸面前,對他說:「爸爸,我們談一談。」
他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去,有你什麼事?」
他端起酒杯,朝別人說:「來,接著喝!」
我被晾在一邊,那一刻很恨爸爸。
14
我原本以為,媽和爸在那件事以後,會鬧離婚。
但是並沒有。
成年人忍耐的本事,真的嚇人。
媽當晚帶著我,坐車回了香樟樹街,一路都在發呆。
爸喝得爛醉如泥,晚上留在了老家。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時,他已經坐在樓下算賬了。
他笑眯眯地主動朝我打招呼,我沒理他。
過了幾天,飯桌上,爸主動說起街道上離婚又各自再婚,和二婚對象再次鬧離婚,弄得雞飛狗跳的叔叔阿姨們。
他感慨道:「到我們這個年紀,要是再找,還能有什麼感情?又沒有共同的孩子,還不是圖錢,辛辛苦苦掙的這麼點錢……」
他這話也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我默默翻了個大白眼。
哥哥高三那年,我們家買了房,是鎮上的小產權房,總價十五萬,足足有三層。
一樓做生意,樓上住人,很舒服的房子。
哥哥和我都有各自的房間,哥哥愛看書,特意為他打了滿牆書櫃。
這麼好的房間,哥哥沒住過幾次。
一想念他,我就鑽進他的房間,從書架上找書看。
從前,我是一個很毛躁的女孩,哥哥的沉靜和勤奮從來感染不到我,我又沒心沒肺,一拿起書,哪怕是恐怖小說,也可以十分鍾睡著。
他離家以後,我才變成滿懷愁緒的文藝少女。
哥哥走後,媽媽開始糊弄家務,爸爸不滿地嘟囔,媽就像沒聽見。
冬天到了,哥哥沒有回來過年。
除夕夜,媽把中午剩的菜包子熱了熱,又用剩飯煮了一鍋粥。
爸抗議道:「好歹是過年,正經的晚飯都不做!」
媽冷著臉拿走了最後一隻包子,惡狠狠咬了一口,站到門口看著馬路,留下爸爸目瞪口呆,獨自對著一碗稀湯。
15
新學期,哥哥從清華寄來明信片,說他一切順利。
他還說,小玉,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
我一口氣把明信片讀上三遍。
天氣漸漸更加和暖了,有一天,我正在埋頭和數學題作戰,班主任敲了敲我的桌子。
我猛地抬頭,走廊上,那颀長的身形,正是我的哥哥。
他新剪了頭發,穿著黑色長外套,臉色雖有些蒼白,眼睛卻很亮。
太好了,哥哥沒有因變故而頹廢,還是這麼清爽帥氣。
他笑眼彎彎,伸手揉我的頭:「小玉長高了。」
樓外,鳥兒正「布谷布谷」地叫得歡快。
教室裡,傳來女同學們羨慕的驚呼。
哥哥給我買了一大包文具,還有一件明黃色的防風連帽外套,據說是看見北京的學生在穿,又能擋風又能擋雨,他覺得很適合這晴雨不定的南方。
然後,他匆匆地,又要走了。
我拉住哥哥的袖子,眼淚不爭氣地堵住鼻腔,我說:「哥哥,要是我想你了,怎麼辦?」
哥哥兩手扶住我肩膀,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我還會再來看你的,加油哦,小玉。」
班會上,班主任樂呵呵地對大家說起我哥林斯哲。
他是本校優秀畢業生,目前正在清華大學電機系就讀。
前幾天,小軍在學校散播了我家裡的事,正導致一些同學對我指指點點。
但這一天,林斯玉的哥哥是頂級大帥哥加頂級大學霸這件事,迅速傳遍了校園。
我沾哥哥的光,學生時代再也沒被排擠過。
16
哥哥離家的第三年,爸爸的初戀,卷土重來了。
從前,有次爸爸喝醉酒,曾經對著一張舊照片發呆。
那是張畢業照,黑白的,拍攝時似乎是黃昏,學生們大多表情木然。
有個女孩卻眼神銳利,身板筆直,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看爸爸那副深情懷念的樣子,我本以為她是哥哥的母親。
沒想到另有其人。
顧阿姨一出現,爸爸老房子著火,燒得雙眼猩紅,嘴角燎起一串火泡,跳著腳要離婚。
據說初戀癌症晚期,沒有多少日子了,離開之前,想成為心愛之人的妻子。
爸和媽吵架,話講得很難聽,說媽粗魯、無知、不可理喻,他在婚姻裡很痛苦,根本沒人理解他。
媽聽得呆住,沒想到自己在丈夫眼裡是這樣的。
她要求和顧阿姨當面談談,就在鎮上唯一一家快餐店。
這家店猛一看像 M 記,定睛一看,是類似雷碧之於雪碧的那種鄉村盜版。
店主一個月來巡視一次,朱阿姨是唯一的店員。
山高皇帝遠,她闲置店裡的音響,把家裡一臺老式錄音機扛過來,天天用磁帶播時代金曲。
媽選擇這裡,應該是源於心理上的安全感,朱阿姨的主場就是她的主場。
這天,店裡冷冷清清,掉了漆的錄音機,啞然蹲在櫃臺一角。
朱阿姨拎著根拖把,在後廚拖地。
我偷偷溜進來,在相鄰的卡座,伸長了耳朵。
顧阿姨柔柔弱弱地對我媽說:「素欣妹子,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這開場白好熟悉。
「我和林凱是青梅竹馬,從小他就說要娶我的。可是我的父母見錢眼開,逼著我跟有錢人家定了親。當初我們兩個偷了家裡的錢私奔,都跑到青島了,還是被抓了回來,我倆抱在一起哭。我爸爸叫人打斷他的腿,我在地上磕頭求他們住手,把額頭都磕破了。」
「為了他不被打S,我答應嫁到外地,婆婆整日罵我是侉子,罵得我天天哭。後來,他偷偷來看我,告訴我他在家裡的逼迫下,已經結婚了。我隻有認命,苦熬了這些年,從心病拖成了癌症,你看,這是我的病歷單……」
我皺起眉頭,此處出現了一個大問題。
那年哥哥的外公大鬧升學宴,明明說,爸爸誠心求娶他的女兒,他一高興連彩禮都返還給他,支持小兩口做生意,這會兒怎麼成了被逼無奈了?
而且,而且,爸爸在結婚後,還見過初戀?
我暗暗拍了把大腿。
明明有個按鍵手機,勉強可以錄音,偏偏忘記充電了,我這豬腦子。
在我狹窄的視野裡,媽沉默著,伸手似乎想去翻病歷單,又縮了回去。
顧阿姨低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手裡不知何時還團起一條手絹。
佳人一落淚,爸爸便衝進來了,興許他一直觀望著。
我媽異常平靜。
她皺著眉頭,臉上是單純的困惑,像個解不出題目的小學女生。
她問爸爸:「既然她都跟旁人結婚了,怎麼你先前的老婆又上吊了呢?」
顧阿姨詫異地抬頭看向我爸。
我爸冷冷道:「那是她自己想不開,我不過是酒後說了些真心話,她就跟我鬧起別扭來……」
顧阿姨露出感動的神情,眼角隱隱是喜色,嘴裡卻說:「都是我不好,嗚嗚,你早就該忘記我……」
我在角落悄悄嘔了一聲。
歲月是把S豬刀,當初氣質出眾的少女,如今面目可憎。
愛情的三角關系裡,一個女人因她而得不到丈夫的心,最終走上絕路,也許帶給她極大的精神滿足。
聽到爸爸的回答,我媽交叉握著兩隻遍布裂口的手,吃驚地張著嘴。
顧阿姨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這些年,我媽跟著我爸做生意,常年負責上門要賬,和人撒潑吵架,額頭刻上深深皺紋,臉上的肌肉也都是緊張兇惡的走向,相比之下,她自己多年坐辦公室,如今仍穿著藍色套裝踩著小高跟,太優雅了。
我媽深深呼出一口長氣,像到達一處安全港灣般,神色越發平和。
她說:「那我就放心了,太好了。」
「以後,再夢到窗戶上吊著的女人,我會跟她講,應該去找你,不要找錯人。」
「太好了……」她喃喃著走到櫃臺前結賬,付了她的那杯可樂錢。
爸爸和顧阿姨面面相覷。
17
當天下午,我騎著朱阿姨的小電動,載著那臺老式錄音機,下鄉了。
他們離開後,我正在懊惱,朱阿姨端上一盤漢堡薯條,悠然在我對面坐下了。
她眨眨眼,說:「丫頭,敢不敢替你媽做件事?」
電光石火間,我懂了。
我吃飽喝足,抹抹嘴,聽她把路線又講了一遍,就出發了。
朱阿姨把這臺小車的電充得很足,一轉把手便風馳電掣。
路上找人打聽了幾回,我順利進了一座小院子。
老人更加老了,背勾得深深的,在門前河邊弄著漁網。
他的聽力依舊敏銳,回頭看了我一眼,沒理我,繼續用一支竹針修補著網。
我舔舔幹裂的嘴唇,有些緊張地開了口:「老爺爺,我是林斯玉,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小三不是我媽,小三是我爸爸的初戀顧蘭蘭,他們是青梅竹馬,當年還一起私奔過呢……」
老人一抬胳膊,我猛地一縮頭,怕他打我。
哦,他隻是在拉動手裡的線。
我知道他在聽,而且願意繼續聽,便趕緊按照朱阿姨教的,按下了播放鍵,然後快進。
快進到我媽的問題,接著是爸爸冷淡無所謂的語氣:
「那是她自己想不開,我不過是酒後說了些真心話,她就跟我鬧起別扭來……」
一隻鴨子「嘎嘎嘎」地湊過來,伸著嘴想吃網上黏著的小魚幹。
老人一腳把鴨子踹飛了。
夕陽西下,我坐在院心小板凳上,吃著一碗糖水荷包蛋。
老人坐在地上,噗噗噗地猛抽著煙,另一隻腳摳著粗糙的大腳板。
剛剛,在燒火煮點心的過程中,他唾沫紛飛,破口大罵。
我爸爸和顧蘭蘭,已經慘烈地在他嘴裡用上百種方式S過,包括但不限於被魚蟹啃、被王八吞、被大車壓成肉餅、被火烤、被野狼劃開肚子露出心肝脾肺腎……
一直罵到我大叫:「爺爺,鍋裡的水要溢出來了!」
他這才住口,掀開鍋蓋,打進四個荷包蛋,又舀了一大勺白糖在碗裡。
片刻後,四隻荷包蛋擠擠挨挨,窩進了糖水中。
他把熱氣騰騰的點心放在小方桌上,把一隻白底青花的湯勺塞進我手心,氣勢很足地說:「吃!」
我哪敢不吃啊……